不明白的事,就不要勉強用腦袋去思考。否則,那只會把事情的本質扭曲成人類邏輯裏熟悉的形狀。
我關閉了思索的窗子,開啟了感受和直覺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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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H城那天,貓躲在牀底,不願目睹我出門。我只好拿着行李,關上門,把牠獨自留在家裏。貓保姆會照顧牠。牠將要面對三個半月看不見我的現實。我知道,我就是貓的整個世界,但我無法留在只有我和貓的世界。因為有責任,愛裏的自由才不是放縱,世界才不是荒漠,出走之後才有可以回到的家。
飛抵T地的第一個晚上,貓保姆傳給我白果的影片,牠躲在黑暗的牀底,以哭腔號叫良久。
我不由得生氣:「已經跟牠商量過,為何還要哭,哭什麼。」
貓保姆說:「即使知道也同意要暫時分離,也可以哭,因為傷感是無法避免的。」
在我和白果貓之間,貓是比較堅強的生物,牠敢於面對和釋放自身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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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在T地短暫旅居那天,S開車到我的住處接我,替我把行李搬到車上,然後去吃在T地的最後一頓午餐。我們在T地嘗遍不同餐廳的美食,為了安排最後一頓飯的地點,S早已問我,在哪家餐廳是離開前必須回味的。我選擇了在住處附近,以歷史建築改建而成的餐館。那是我第一天遷進短居處時,我們一起嘗過的。那天,S說,他知道這餐廳多年,卻一直沒有機會去。
離餐廳開始營業尚有半小時,於是我們進入了一所家具店。我剛搬進T地短居處時,就看到那家店子。我和S不約而同地嚮往那些家具的線條、擠在落地窗前的款式各異的椅子,以及店內昏黃燈光。我問打算換掉家裏舊沙發的S,心中的理想沙發有多少個座位?他想了一下,給我一個近乎玩笑的答案:「兩座位或三座位也可以,反正我沒有朋友。」我指着一張三座位懷舊沙發,棕皮坐墊,實木扶手。我和S都喜歡它,而且價錢超乎想像地合理。S在我耳邊低聲說:「那沙發很可能並不舒適。」我點了點頭。
坐在S的車子上,從T地巿中心,慢慢到達林口、桃園,然後看到航空公司的指示牌,我想起第一天到達時,也是坐在S的車子上,但路線是相反的。S陪我到航空公司報到和把行李寄艙。地勤人員打開了我的護照問:「兩位?」我回答:「一位。」
然後,我們坐在咖啡店喝咖啡。我像以往那樣,編織半真半假的話:「你知道嗎,當隔離政策完全廢除時,T地和H城,可以一天來回,早機去,晚機返。那時我可以揹一個手袋,不必帶行李,飛來跟你吃午餐。」
S點着頭說:「你先去H城旅遊,我之後來找你。」
入閘時間到了,我們走到離境大堂,在入口,S把沉甸甸的提包交到我手上,叮囑我:「回去要記得吃飯。」我笑着回答:「你也是,一天要吃三餐而不是兩餐。」我記得,那時他垂下眼睛微笑。
我轉身走向入口,兩步後再回頭(像以往的許多次,道別時要一再回頭),再向S揮手。我看到,S站在原地,大哭起來。黑色口罩上的半張臉,成了一個破綻,臉面發紅,淚水不斷從鏡片後的眼睛流出來。我大驚(雖然我知道,他只是代替了我哭泣),走向他,因為不能讓兩個人同時流淚,而笑着問:「怎麼了?」他聲調歪了,但仍勉強說笑:「我年紀大了。」
「你先離開。」我近乎命令他。為了不願讓他看着我消失在閘口。他答應,但走了兩步又回頭。「你先走。」他說。我依從他。
我在機艙內沒有看書也沒有看電影,只是看着窗外的雲層,在想為什麼,親密就必須經歷剝離。在某個層面,我留給S的洞的面積,不下於我留給白果貓的。究竟是因為,我們一起吃了許多美食,看過不同地方的風景,在長長的車程中交換過太多對話,還是,他陪我找房子,每次外出之後問我要不要去超巿買食物,讓我去上他的瑜伽課,讓我入侵了他的生活軌跡。
其實我知道,根本沒有原因,如果一直執着原因,就是因為所有已發生的,和沒有發生的。人和人,以至人和別的生物,彼此相遇,因為他們心裏各自有洞,才能容納對方,留下影子和痕跡。
回到H城的家,把門打開,白果難以置信地看着我好一會兒,尖叫,讓我撫摸了好一陣子,又跑到牀底,在黑暗中尖叫,就像在說;「你傷害了我,你傷害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