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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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微物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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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稱

洗衣機的水,從洗衣粉格子的幾道縫隙中噴湧出來時,並不像默默流淚或暴哭,而是像嘔吐。

友人在電話中要我描述洗衣機的狀況時,我想到的是這一點。那時,我仍然在經歷一種類似內在地震的不安全感。

那是充滿陽光的早上,我把衣服放進洗衣機,接着準備開始忙碌而充實的一天,然後聽到洗衣機流水的聲音跟平常的不一樣。當我看到出現在眼前問題時,幾乎感到一天要毀掉,甚至打算取消下午的工作會議。但我只是打了一個電話到維修中心。身體內的顫動仍然沒有平伏下來。於是我再打一個電話給一位穩定而熟悉家居問題的朋友。

「你發生了什麼事呢?」朋友問。我們都知道,房子是身體的延伸。

***

那一段日子,我在寫一個漫長得像是沒有盡頭的小說。開始一個小說的時候,其中一個關鍵,就是選擇敘事角度,究竟是第一人稱,第二人稱,還是第三人稱,那個角度將會決定,作者如何進入一個小說,以至如何在小說裏歷盡各種險境或極端的苦悶,然後走向結束。

走進一個小說,就像啟動任何形式的生命,都需要勇氣,因為生命等同未知,危險就是可能性的同義詞。

我坐在沙發上,感到全身僵硬而冰冷,看着已被暫停運作的洗衣機,忽然想到,如果生活就是一個由自己所寫的小說,那麼,我該是一個以第一人稱敘事觀點所描述的角度,卻因為陷進了自己的遭遇和情緒漩渦之中,而無法從更高的角度觀看這個劇目的角色。問題是,一個把劇目看得過於逼真的人,如果超越表相,看到更深層的什麼?譬如說,那些老生常談裏常出現的,被厚厚雲層暫時遮掩着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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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小說,就像旅居異地那樣,都是更深入地走向自己的內在。小說就是封鎖在生命之核,或潛意識抽屜那樣的東西。每個人的內在,都像荒野或不毛之地那樣,只有自己可以探索。

在寫小說的同時,我開始了一個對自己的療程,或曰,不用動刀的手術。我在學習(或嘗試思考一種說法):頭髮代表生命力,頭皮是滋養頭髮的土壤;耳鳴或耳痛代表拒絕接收外在滔滔不絕的說話;牙齒問題是決斷力和作出選擇的能力;咽喉問題由表達的自由引起;肩膀痛楚是承擔了過多別人的責任,而無法為自己負責;乳房是滋養,乳癌是不斷付出予他人,而疏於照料自己。腎病患者則在表達對過去的失喪無法釋懷,對目前的生活感到恐懼。

文字到哪裏,刀就在哪裏落下,我剖開了不同的部位。

如果房子是身體的延伸,那麼,洗衣機代表什麼?

****

「你發生了什麼事?」友人問。
「我一切都很好。」我回答。

為了從第一人稱的局限觀點中掙扎而出,我要看到雲層背後的陽光。那就是:一切都很好。

掛斷電話後,我坐在書桌前,攤開寫作本子,準備開始書寫。面對着空白的紙張,我的呼吸平靜下來,忽然想到,洗衣機注水的盒子被什麼卡住了。它彷彿在向我發出求救的聲音。

我走進廚房,走到洗衣機前,把注水的盒子整個抽拉出來。確實,在注水的位置,有一塊沒有融解的洗衣粉形成的又圓又硬的餅。我把硬餅清除,裝回盒子。啟動洗衣機。

運作如常。它不再嘔吐。一切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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