醞釀多年的人工島計劃,號稱一萬億世紀工程,剛一開始確實聲勢浩大,不但找了劉德華協助推廣,政府甚至想過重金禮聘大導演基斯杜化路蘭來拍宣傳片。但隨着疫情爆發,市道不景,市民反而開始擔心會否成為空中樓閣、大白象工程,別說路蘭了,沒多久連劉德華都被揶揄為填海華。不過,計劃仍然在疫情肆虐之下緩緩進行,只是政府內部不再稱之為人工島計劃,換個說法,就是後來在立法會全票通過的新市鎮復興計劃,透過 AI 系統運算,在人工島上逐一還原香港舊社區,同時保留不同年代最有特色的樓宇建築和商舖。舉個例子,就是你經過美亞辦館再往前走一分鐘,居然就會看到千色廣場的仿古大鐘,足足相差了半個世紀。新市鎮的布局像電影片場,是要花一些時間才能適應。
不過,類似計劃早在內地許多四、五線城市陸續實踐,也就是將一些貧脊落後、人口稀少,特別是疫情之下幾近死城的縣市,借助 AI 進行城市規劃,倒模複製成不同年代的小重慶、小蘇州、小上海等等。疫情過後,中港復常通關,西九文化區隨即組成了考察團隊到內地幾個複製城市參觀,而我就是元朗區的代表之一。
因為新市鎮復興計劃將分成四期工程:元朗、上水、觀塘和黃大仙。元朗被選為首個實驗對象,背後自然是有一些政策上的考慮。疫情之前,俗稱「元居民」的元朗舊鄉民,跟一批自稱「本土派」的元朗居民曾經互起衝突,新舊兩派各不相讓,有人被恐嚇毆打,亦有老字號商舖遭惡意破壞,茶樓、麻將館被搗亂,到了最嚴峻的時候,兩派勢力更自設屏障,將大馬路一分為二,癱瘓整個元朗,連輕鐵都停駛了幾日。警方最初並不介入,後來礙於輿論壓力決定以武力清場,也應該是元朗自戰後第一次全面宵禁,又被稱為元朗最漫長的一夜。有記者將事件整理成書,我沒讀過,因為那一晚我就在現場。
新元朗的誕生,冥冥之中跟那一晚發生的事情都有些關係。最理想的情況,就是用兩個元朗,長遠解決「元居民」和「本土派」的敵對關係。當然,那時候我們沒想過新元朗會醞釀另外一些更大的問題。
阿爺過身之後,大姑媽輩份最高,每逢年初一,我們多數都會到她家裏拜年。每逢新年,大姑媽都會送我們每人一盒好到底蝦子麵。外面的人嫌寒酸,我們不會。要數元朗麵,對上一輩幾乎人人都說,最好就是好到底。我四伯父最懂得吃,他都說好到底最好,那就是最好了。
有近八十年歷史的好到底麵家,只此一家,絕無分號,而且一整棟都是家族物業,家庭式作業,一樓門市,二樓製麵,三樓曬麵。由於鄰近光華大戲院,好到底早年還會將外牆賣給戲院打廣告。儘管店面不大,好到底的生意卻愈來愈好,據聞有不少食客是專程入元朗吃一碗好到底的細蓉。後來好到底轉為工場製麵,元朗街坊少堂食,卻很喜歡去好到底買乾麵,畢竟價錢實惠,好過化學即食麵。我大姑媽生活簡樸,是元朗大會堂之友,聽聞她平常都是清湯素麵,燙一碟油菜,不像阿爺那麼嘴刁講究。
我大姑丈年輕時就在剛剛落成的好順福商場買了舖位,開了一間專賣外國名牌的眼鏡店。他總是文質彬彬,配一副厚重的金框眼鏡,走路似謝賢,梳起油頭挺是英俊。事實上,他予人感覺跟我大姑媽南轅北轍,用的是雅麗髮蠟,開的是平治,戴江詩丹頓,跟我二伯父一樣講究門面排場。我對名廠錶的認識,好像也是從大姑丈身上開始。我媽經常挖苦他是花花公子,像一條空心菜。我覺得只是她不喜歡謝賢,所以有成見。
但好事不靈,好景不常,真的被我媽一語成讖,大姑丈在九十年代買了很多股票,還在天水圍認購了幾層樓花,到金融風暴一鋪清袋。
大姑丈借了銀行很多錢,短短一年,就賣了車,賣了名錶,賣了房子和他經營了幾十年的眼鏡店。最後是我爸跟幾個伯父湊錢讓他和大姑媽度過難關,不至於破產。錢是借的,寫了借據,但大家心知肚明,借據是借據,家人是家人。
後來,我大姑媽和大姑丈搬進了朗屏邨,我們就再沒去過他們家裏拜年。風光的日子遠去,每逢中秋和農曆新年,幾個伯父都會相約去平民酒樓食飯,大姑媽身體愈來愈差,明明吃得那麼清淡,都有糖尿病,大姑丈的駝背問題亦很嚴重。他們靠綜援度過晚年,但仍然一如既往派利是給大家,而且一定是每封五十元。是廖創興銀行的利是封。過了幾年,利是封上的名字就變了創興銀行。
大姑丈以前相當健談,在紅樓閣吃飯的時候會跟阿爺高談闊論,談國際大事,說得頭頭是道。但經過了金融風暴,他一直沉默吃飯,往往只顧着夾餸結大姑媽。我爸和幾位伯父對大姑丈仍然相當客氣,但我當然知道有錢銀轇轕,就傷了感情。
那一年拆利是,創興銀行的利是封裏居然是一張紅衫魚,讓我有些好奇。過了新年不久,便爆發疫情。香港食肆全面停業,臨近年底,我媽告訴我,大姑媽確診入院。我爸和三位伯父趕到醫院見她最後一面。
由於大姑媽膝下無子,此後大姑丈獨居,無法照顧自己,伯父們安排他入住安老院。但其實只是住了幾個月,大姑丈就被送到屯門醫院,同樣染疫,猝然離世。他的後事有幾個表弟處理。阿媽認定是安老院那邊疏忽照顧。
但我覺得,他們兩人好像早已心裏有數,知道那一年的新年飯,就是大家最後一次齊齊整整吃飯,往後都沒有機會再給利是,所以額外多了五十元,是往後日子的祝福。
疫情之後,元朗多了不少平價兩餸飯及牛腩粉麵店,但好到底已不復在。至今都沒人知道是「元居民」還是「本土派」擲出的自製燃燒彈,就在某一晚,將八十年老店整整三層都一併燒作灰燼。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好到底復業無期,卻成為新元朗計劃先拔頭籌的關鍵。畢竟好到底拿過米芝蓮推薦,於人工島重建會是一件大新聞。
經營好到底的陳氏家族本身不願意在新元朗開店,舊址燒毁之後,他們情願在元朗街市租一個新舖位,做不了堂食,便專賣乾麵。慶幸的是,好到底傳到第三代,由長兄接手家族生意,次弟則自立門戶,前幾年在元朗開了一間走高檔裝潢路線的好到極麵家。最終他們答應在新元朗重新開業,店名仍然沿用好到底,招牌蝦子麵和大地魚湯底當然都沒變過。邁向人工島時代,元朗有兩個,好到底則從此分了家。
後來,每逢過時過節,我媽都會叫我回家吃飯,不容易拒絕。這個周末剛好是母親節,我媽一如既往蒸了條魚,斬了隻白切雞,還有罐頭鮑魚和黑壓壓的老火湯。吃不完,她就幫我打包,叫我帶回天水圍,放在雪櫃。
「有沒有吃過我上一次買的蝦子麵?」我問。
「有呀,吃過啦。」我媽好像知道我要問甚麼,接着便說:「你幹嘛要在外面買蝦子麵回來?」
「你吃不出它是好到底的麵?」我認真問道。
「那它當然比不上好到底。」我媽說。
其實我一直吃不出元朗的好到底新舖和新元朗的好到底有何分別,蝦子麵的外觀和配方幾乎一樣,大家都說新不如舊,好到底的質素確實差過以前,惟獨我媽和我爸一吃就認到。
趁着回家一趟,我說起下個月要去新元朗那邊看房子,因為我是「元居民」,可以首批申請移居到新元朗,在那邊有配額買樓。最近大家都說在人工島買樓好過移民英國,樓價長遠只升不跌。
「你別學人炒樓呀。」我媽淡淡提醒一句。
「我不會,買來自住的,反正我有心水樓盤。」
我已經看過 AI 自動生成的新元朗開發藍圖,儘管年代錯亂,但亂中有序,曾經在元朗消失過的舊房子,再過不久就會重新落成。是要花一些時間才能適應,新元朗是未來的元朗,也是元朗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