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朗有條大馬路,大馬路上有條輕鐵軌道,剛好將元朗分成兩半。小時候,我那個後來熱心從政的二伯父說過,阿爺以前人脈廣,大家都喜歡跟他打交道,新年派利是要派足半條大馬路。
而我大舅父說得豪邁,另外那半條大馬路,以前都要交租給我外公。直到元朗有了輕鐵,我外公在炮仗坊跟人打麻將,輸了半條大馬路。
阿爺喜歡紅樓閣,跟他貼錯門神的外公,晚年則經常上嘉城飲茶,飲的是上等普洱,吃灌湯餃。一盅灌湯餃就是一個頂點紅印。他在嘉城不時聽收音機賭馬,捧着兩個雀籠,撚雀為樂。
說鋪張、論排場,早於一九八○年開業的嘉城大酒樓,全盛時期可謂元朗之巔。當年,大馬路一帶已經開滿酒樓,幾乎每一條街、每個路口都找到一兩間,比今日的便利店還要多,隨便一數,七十年代末就有恆香、榮華、龍城、嘉好、嘉麗華、慶年華和好相逢,元朗正要從圍村小鎮發展成新市鎮,可謂遍地商機,有元朗鄉紳日日捧場,從早到晚生意興隆,好不熱鬧。但這些金碧輝煌,裝潢奢華的酒樓,錢從何來?事實上,許多本身經營餅店、米舖的大老闆,都有興趣做酒樓股東,穩賺不賠,我阿爺就是其中之一。內地未開放港商設廠之前,許多酒樓都是賣我阿爺在橫洲工場生產的月餅。
但外公就非常不喜歡我阿爺,我媽過門之後,他只吃榮華和大同的月餅。畢竟外公是元朗大地主的後人,視我阿爺這些從廣州南下的生意人是外人。居然嫁了個女兒給外人的么子,他覺得很丟架。淪陷時期,幾條圍村組織了民兵隊跟日本人打遊擊,打着光復元朗的旗號,死傷無數,就埋在水牛嶺的亂葬崗。外公熬了幾顆子彈都沒事,他本身就是長子嫡孫,還替其他犧牲了的兄弟買水擔幡,老一輩都叫他阿袋,同輩叔父們則一般叫他袋哥、大袋,或者臭袋,他脾氣臭也是出了名的。
我不懂,問表哥為甚麼外公叫大袋?他說,因為外公有春袋,他的春袋還要比別人的大。有袋就是很有錢的意思。我大舅父和表哥也有春袋,但表哥說我沒有。我媽沒春袋,我就沒有。我不是太服氣。
其實,阿袋只是圍頭話「阿仔」的意思,臭袋即是衰仔,不是真的說男人的春袋。果然,表哥也是不懂裝懂。
但有沒有春袋都好,外公畢竟疼錫我媽,也疼錫我,所以我媽還是嫁了給我爸,而我和幾個表哥表弟都一樣是在嘉城擺滿月酒。嘉城樓高三層,佔地三萬平方呎,開業之初,是全新界十八鄉門面最大的酒樓,可以筵開逾百席,而每逢大排筵席,酒樓外面都會懸起一塊李炎記做的巨型花牌,牌上寫滿元朗鄉紳大名。外公擺大壽的時候,就曾經那麼風光。記得那一晚除了有雞煲翅和佛跳牆,還有人吃到半路醉酒鬧交,鬧到翻檯打起上來,糟蹋了那雞煲翅。
我老樣子伸長脖子打算偷聽,我媽叫我別多事,靜靜坐下吃翅。後來她解釋是兩房兄弟爭家產,那就是有春袋也有有春袋的麻煩。只見他們愈打愈激動,有人突然跑進廚房,拿着菜刀出來。外公見狀,終於看不過眼,拍檯大罵。
隨着外公一聲令下,眾人忙着將兩房兄弟遠遠拉開,這時候,嘉城外面傳來警車的鳴笛聲。原來剛才不知何時有人嚇到報警。部長說,有一隊軍裝警察正要上來。外公淡然點了點頭,他帶着我大舅父走了出去,他穿一件黑色長褂,撐着一根拐杖,頭髮灰白,就這樣擋在扶手電梯前面,他一步都不讓,一個警察都不放進來。
「今晚我擺大壽,不歡迎外人打擾。」
我早已趁亂溜到不遠處偷看,只見他們在外面擾攘一大輪,終於有一個高級警察走上前跟外公談判。但外公還是鐵黑着臉,別說他膊頭有多少花,天王老子都不給面子。
警察自討了個沒趣,他們收隊之後,外公轉身回到三樓貴賓廳,大家都熱烈歡呼。但外公臉上只是勉強笑了一下,隨即斂去。他把衣袖一揮,叫大家肅靜,然後喝了半杯白蘭地,緩緩問道:「剛才是哪一個冚家剷報警?」
霎時間,全場鴉雀無聲。外公自行倒了半杯白蘭地,喝一口,就問一遍,問到第三遍,乾了杯裏的白蘭地,終於有人閃閃縮縮的舉起了手。
外公把他的古董拐杖擱在旁邊,然後一步一步走過去,眾人動也不動,看着他緩緩拎起桌上的煙灰缸,往對方腦門狠狠砸下去,砸了一下、兩下、三下,哐,哐,哐,哐,他一直砸,愈砸愈起勁,砸到對方已經由站着變成跪着,都沒有人敢說一聲叫外公停手,讓他打到夠為止。那個人就算沒被外公活生生打死,都應該打穿腦門要送入青山。
外公倒是死得早,最後幾年百病纏身,弄得不似人形。我媽說是報應,像我外公這種惡霸,命中注定要被天收。
嘉城有一條鋪了長長紅毯的樓梯,以前我很喜歡在那裏猜樓梯,有時就蹲在樓梯旁邊的假山水池看錦鯉。說起來,池裏的錦鯉數目每一次都不同,我經常覺得有茶客順手偷魚。然而,到自己躍躍欲試,伸手想撈一兩條錦鯉的時候,總是被路過的部長逮個正着。
我媽以為,後來我再沒有多大興趣看錦鯉,是因為被部長罵了一頓,不敢再放肆。事實上另有內情。不知何年何日開始,元朗就有着一個關於拐子佬的傳聞,說他是來自深圳的人蛇集團,潛伏於元朗、屏山和屯門一帶,專門將孩子拐回大陸賣。那年代,不是每一個香港人都有辦回鄉證,因此,被拐走了的孩子就算找到也核實不了身份,更不可能送回香港。上一輩元朗人道聽塗說,喜歡亂編教育意義,我媽也是其一,說甚麼不聽話的孩子、離家出走的話就會被拐子佬帶回大陸,然後斬斷手腳扔在路邊行乞。
然而,這並不是用來嚇壞小孩的傳聞,我有幾個小學同學都真的見過那個拐子佬。他駝背,黑衫黑鬍子,戴一頂形狀奇怪的黑帽子。我想,我也有見過那個拐子佬。第一次就是嘉城看錦鯉的時候,他在後面一直盯着我。當然,我沒告訴過我媽。但我知道,我學校裏都有兩三個同學忽然人間蒸發,一般說是身體不好,所以退學,或者移了民。他們都覺得小孩子很容易騙。
外公與外婆過身多年之後,隨着香港回歸,拐子佬的傳聞已被淡忘,元朗變了很多,嘉城大酒樓亦逐漸生意慘淡,晚景蕭疏。嘉城宣布結業、遣散全部二百多名員工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元朗。我媽就約了幾個姨媽最後一次到嘉城飲茶,那才發現,酒樓裏許多珍貴的字畫和古董都已變賣。昔日筵開百席的大酒樓,無奈樓面和開銷太大,居然沒其他連鎖酒樓願意接手,半年之後分拆出租,變成了嘉城商場。然而,沒有嘉城大酒樓,整條教育路都失去了光采,嘉城外牆的三層高巨型廣告位一直懸空,而當初酒樓上那些每一間都有名有姓的熟客包廂,後來就變成了一格一格的劏舖,不外乎是美甲、雜貨店、賣手機配件和廉價時裝,與死場無異。樓下的龍城大藥房倒是風生水起,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大陸自由行和水貨客。
阿爺和外公唯一的共識是,真正的灌湯餃,是餃裏有湯。要知道一間酒樓是甚麼檔次,就看灌湯餃。他們分別在紅樓閣和嘉城說過同一番話,所以我很記得。後來我在廣州認識了一個女朋友,阿婷。阿婷帶我到上九路飲茶。她就一直以為灌湯餃就是湯浸餃子,我說不是,她說是文化差異。我沒有爭論下去,但我知道不是。
跟阿婷一起的日子很短暫,我們去過一趟北京,那時故宮正在展出《韓熙載夜宴圖》真跡,讓我一見如故。對於古畫和國寶級文物,我不是真的那麼有研究,但以前在嘉城大酒樓的假山水池旁邊,就曾經掛起一幅仿製的《韓熙載夜宴圖》。
後來阿婷搬家的時候,發了個短訊給我,說她家裏還有幾件我的衣服,要不要幫我寄回香港。在中國大陸,其實很容易就買到一幅《韓熙載夜宴圖》的高仿畫,不是甚麼昂貴玩意。但原來小時候見過的贗品,它才是我心目中的真跡。不記得是出於甚麼原因,阿婷的那個短訊,我沒有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