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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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微物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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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樣才能抵達寬恕。」

多年前,這樣的問題,是一座接連着另一座的高聳山巒,矗立在我面前,而我是缺乏經驗的攀爬者。

「抵達寛恕的時候,你會感到,根本沒有什麼需要寛恕。你會發現,其實你從來都並不站在那個高高在上的原諒者位置。」從山頂下來的人,全都指出這樣的路徑,我不是不相信,只是難以理解。那是我無法想像的目的地。

但,在某天,我不再仇恨你。那天,我看清楚,自己一直所做的事,原來就是弓着身子低着頭,坐在一座衣車之前,以腳踏驅動滑輪,手推着布,讓機器上的粗針不斷落下,軸線是憤恨,縫紉我自己。

過去多年,我無意識地需要那些孔洞,以及肉眼看不見的藏在每個小孔內的痛楚。規律、劃一而整齊的痛,形成一個固定的形狀,像一件從頭罩到腳的連身衣那樣,是衣服和肉身之間的一層假皮,限制同時保護着我。那時我無法看清楚,繭般的恨意早已成了一種脫離現實的安全感。

攝影:周耀恩
攝影:周耀恩

(《百年孤寂》裏的阿瑪蘭妲,拒絕了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的求婚,導致他自殺而死後,她手纏黑紗,日復日地以針和線縫製一件像婚紗那樣精巧的壽衣。她縫得很慢,一點也不着急,在每天之中製造着自己的死亡,直至她的身體終於足以躺進去。)

我曾經以為,你是坐在衣車前的人。你駕駛着一輛巨大的貨車,一次又一次輾向我,像機器壓着某幅不願完全馴服的布。我以為,你把我活生生地剪裁成了另一個形狀,用紅色的線刻上不同的紋路,就像一再簽上你的名字。我以為忍受是一種美德,因此一再喊出「我不痛」取代我原本想叫的「救命」。

仇恨是一個很深的山洞。我走進去,許多年也沒有找到出路。在那裏只有走畢整個洞穴,完成了恨意的圓形,才能返回入口,從入口出去。在洞的最深處,回憶第五百八十四次投映在牆上。這一次,我清楚地看見,你面無表情地駕着一輛黑色的車子(自從那次車子盡毀但人卻毫髮無損的交通意外後,你沒有再開過車,而換了另一種方式進行危險駕駛),來回輾過一個人。但,那個,並不是我。那其實並不是人,而是一灘像人影般的污漬。

我也清楚地看見,縫紉着我的,一直都是我自己。或許,早在認識你之前,我的肚腹裏就埋着一個未被引爆的炸彈。我藉着你,引爆了它,我把你打扮成那個炸彈。關係就像生活,其實是一幕戲。在戲裏,你只是偶然走到我之旁,全然地活出了自己,以我為對象,做了你一直不敢去做的可怕的事。 這跟我無關。正如,我的縫紉也跟你無關。對你來說,我只是一個偶。於我而言,你也是。

那次之後,我無法想起你的名字。你的影子在我的回憶之壁中逐漸剝落。最初失去了稱謂,然後是衣服穿著,接着是髮型和輪廓。不久後,「你」就煙消雲散,只留下一個泛稱的沒有內容的「你」。

我坐在衣車前,把自己像一件緊身衣那樣脫下來,用剪刀剪開鏽在身上的線,把線從孔洞裏一根一根地拔出來。最後,身上只剩下一排又一排的孔洞。

我從洞中走出來,再從山頂往下走,途中遇到許多上山的人,其中有幾個,忍不住問我:「走哪一條路可到達寬恕?」他們的眼眶裏,沒有眼球,什麼都沒有,也不能視物,跟以往的我有一點相像。

「如果走在正確的路上,你會感到,根本沒有什麼需要寛恕。」我對他們說。他們冷笑,並不願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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