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離開那旅館的時候,萬花才決定要記住旅館的名稱:海門鷺絲。第一次走進那裏,她認為是偶發的錯誤;第二次踏足那裏,她是始料不及的;到了第三次,她發現旅館已成了心上的烙印,而烙印是不由自主的事。自此以後,每次走進海門鷺絲,都是她的選擇,那是由她開啟的門。
可是,門的數量太多。不止是房間的門。她身體內有門、腦袋有門、心裏有門,她和自己之間的門會隨着時間增生;她和馬其馬之間有數之不盡的門;馬其馬跟自己的過去有着連他本人也不知道的門;他們和世界之門有透明的門。唯一沒有受門之限制的是藍眼。萬花和馬其馬沒有言明,但每次在旅館的會面,藍眼是必須列席的成員。
在她還沒有覺察之前,她和馬其馬同時開啟了一扇關鍵之門。
立秋後,仍是處暑的酷熱,只有極少數的人能感到空氣中的涼意漸漸增多。前往旅館的路上,馬其馬走在烈陽下,萬花則沿着有蓋的陰影前行。她沒有問,是誰在他們抵達旅館之前,就先把藍眼安置在他們預訂的房間內。從小,她就認為人只能在沉默中發現事情的真相。語言只會誤導人們走上錯的路。大部分的人甘於相信和仰賴語言是因為,他們只需要前方有路,而不需要屬於自己的方向。
在二人之間的靜默之中,萬花在自己和陰影之間,在心裏已經擬想了當天要打開的門,以及哪些門要一直保持緊閉的狀態。
旅館櫃枱的服務員辧理登記入住手續時,瞥了他們一眼,對馬其馬說:「要給你們換一間大牀房嗎?現在的房間是雙牀。」
馬其馬搖頭:「我們要分開睡覺。」遲疑了一會再說:「而且,貓已在房間內吧。」
服務員看着他,慎重地點了點頭,回答了那肯定句中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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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們在午夜十二時才抵達I國的旅店,他向當值的服務員要求雙牀的房間:我們要分牀而睡。他這樣說。
我一直盯着他的背包。
「他的背包,有時會掛在胸前,像在照顧自己的嬰兒。如果他把背包䭾在身後,我會問他,要不要把背包裏的東西,分一點給我,讓我分擔他的負荷,但他總是說,那個很輕。即使他的背和腰,差不多已被行囊壓垮。只是他沒法看到自己的脊椎已嚴重側彎。
每年秋季,我們都會選一個遙遠的國家一起旅行。在旅行之外,我們幾乎不會相約見面,只是偶爾通電話,每個星期傳訊息問候對方。我們甚至不是朋友,只是旅行的夥伴。所以,當他在旅途上,無論是在烈日的山坡,或暴雨中的街道都揹着那個沉甸甸的背包,而且無論如何都不願讓我一起承擔,我對自己說,因為我們從來不是可以分享一切的朋友。」
萬花在自己的圓圈內,向馬其馬吐出。
在房間的門內,他們各據自己的圓,藍眼橫臥在椅子上,沒有靠近任何人的意圖,形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
「你在妒忌嗎?」馬其馬忍不住說。當貓橫在他們之間,他們都無法自控地坦露脆弱的部分。
「我會不會妒忌那背包比我跟他更親密?我不會,因為我知道自己無法背負另一個人。我會不會妒忌他有一個承重力那麼強的背包?我不會,因為我無法容忍自己的隨身之物那麼多。」
那天,我們到清水寺,想到井前去喝一口清澈的水。即使已是深秋,氣溫仍然高達二十八度。還沒有走到一半的路途,他已忍不住坐在一塊巨石上歇息。
「『放下他。』」我對他說。他抬頭看着我:「『我已放下背包了。』」
不是背包,是內裏的那個人。我以一種令他無法迴避的音量說出。但他轉過頭去,假裝迎向一縷風,驅散令人眩暈的炎熱。
要是我把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路延展成一根毛線向前鋪展,那應該可以編織讓十二個人在寒冬保暖的毛衣。可是,被藏在背包裏那個人,跟他一起走的路卻更長更遠更曲折,我知道。當他在原居的城巿,上班、跑步、逛街、散步、遠足,他們都是密不可分的。如果把背包裏的人跟他一起走過的路變成絲線,就可以刺繡出十二個不同城巿的風景,讓他可以活在其中。因為這樣的緣故,即使我們在旅途中每餐一起吃飯,可是當豐富的菜餚鋪滿一桌,我們興奮地舉起手機拍照,他每次都只拍下一人餐的分量。彷彿他是個孤獨的背包客。背包裏的眼睛,始終在旅途上旁觀我們。
後來,我們還是走到井的所在,輪流喝了清涼得透澈心脾的水。井之旁立着一塊牌匾,說明井水的功效,是讓人放下過去,甚至前生殘留的記憶,下山離開寺廟之時,身體會更輕盈。
那天夜裏,我在旅館的牀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他就在相鄰的牀上。不久,他起來。我還以為他洞悉了我的失眠,打算給我一點安慰。但他逕直走向衣櫥,取出那個像盛滿石頭的背包,放在沙發上。他的手溫柔地摟着背包好一陣子,才拉開拉鏈。
你知道嗎,當人的眼睛完全適應了黑暗,就能穿透事物的表面和被日間幪蔽的表象。在漆黑之中,我看到他把背包裏的人拉出來。應該說,他牽着背包裏的人的手,把他帶進旅館的房間。只是,背包裏的人不是一個,而是一共十二個。他們的臉、身高、氣質和服飾都不同,但全都知道自己的方向,一旦離開了背包,便各自佔據了房間的各個位置,直至把我和他包圍起來。整個房間,都是背包裏的人濃郁的氣息。
次天早上,我把這件事告訴他。但我說,這是我的夢。他便笑了起來,笑得非常坦率自在,彷彿這真的不是在現實中已發生的事。
「要是我的背包可以藏十二個人,我會請他們代我去上班,我就可以一直留在旅途上。」他說。
我只好也跟着笑了起來。」
萬花一口氣說完了,便累得躺在自己的圓圈裏。藍眼應聲跳到她的牀上,把身子拉長橫貫了她的腰,像一根毛茸茸的腰帶。
馬其馬聽完,耳畔響起嗡嗡的聲音一直不曾靜止,像地震時的警報,也像耳鳴。過了好半响,他才有力氣說出:「現在,你也把他收藏起來了。」
「在那裏呢?」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從遠處山洞傳來的求救。
「就在你的腰間。」他鼓起勇氣說出。
久久沒有得到回應。他睜開眼睛查看萬花的圓形,發現她和藍眼擠挨着一塊睡得非常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