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如常去公園散步。春天已經降臨,朴樹上的禿枝已長出新葉,大葉榕的樹幹上冒出了青嫩的葉芽,山指甲也長出了幽香精緻的小白花了。因為心情好,不知不覺偏離了平時的路線。
在一個小樹林的邊緣,看見草地上長了一堆紅色的菇類,每枚都像小指頭般大小。菇兒連成一條線索,蜿蜒地、斷斷續續地,像排着隊的小矮人似的,沒入昏暗的樹蔭下。我跟着紅點子的路線,走進小樹林,低着頭,瞇着眼睛,尋找它們的影蹤。因為太投入了,一不留神便在橫生的樹幹上碰到了額頭。雖然不算很痛,但也輕輕叫了出來。伸手一摸,幸好沒有破損,只是微微的有點刺感。再低頭察看,那些紅色菇類卻不見了。我擦了擦眼睛,心想可能是錯覺,便離開小樹林回到大道上去。我沒太在意這件小事,碰到的地方也只有微不足道的紅點。
第二天早上醒來,隱約覺得左額角有點痕癢,在鏡子中一照,看見皮膚上長了一個小小的紅色顆粒。我以為是瘡疤,嘗試去揭它,卻感到尖銳的刺痛。之後幾天,顆粒漸漸增長,變成圍棋大小的圓形凸起物,形態和質感很明顯是一種菇類。在鮮紅的底色上,有細小的白色圓點,驟眼看還以為是一隻瓢蟲。因為是凸起的,瀏海無法完全遮蓋,大方地讓它露出來,反而有點像一枚髮飾。我就這樣戴着菇到街上去,甚至特地穿了紅色傘裙來配襯,並沒有引來奇怪的目光。
意想不到的是,過了七天,額角的菇在我睡覺的時候自然脫落了,在枕頭上留下淺淺的紅色印漬,和像穿破了的氣球似的皮囊。我心裏竟然覺得有點可惜。
不過,用不着兩天,我覺得耳珠癢癢的,往鏡子一照,看見冒出了紅豆一樣的小珠。我以為是流血,伸手一摸,卻是飽滿的一個顆粒,原來是另一枚菇,色澤和形狀跟上次的一樣。這次我索性當它是耳環,甚至有點想炫耀它的意思,可惜只生在左耳,如果生齊一對就好了。
如是者過了七天,耳珠上的菇又脫落了。我開始期待着它下次在甚麼部位出現,忍不住經常檢查自己的身體。
兩天後,新的菇竟然在鼻尖上長出來了!頂着一枚紅鼻子模樣的菇,實在太滑稽了!這次我不得不想辦法把它隱藏起來。戴了口罩勉強可以把它遮住,但太繃緊會有點痛,說話也非常不便。我索性躲起來七天,待它自然凋謝。結果早上在鏡子中,看見自己像流了滿嘴鼻血的可怕模樣。
事情並未在這裏停止。過了兩天,生命力頑強的菇在胸口中央長出來了。可想而知,這個位置比較尷尬。如果稍為高一點,穿件低領口衣服,配一條頸鏈,還可以當它是個鏈墜。但它卻偏偏生在雙乳中間,而且體積比之前增大了,我的胸部又較為平坦,在普通衣服下面會有微微的隆起。不巧天氣又開始熱,沒法穿厚衣服去掩飾。我惟有偷偷摸摸地捱過了七天,讓它自然消失,但新的擔憂隨即又冒起。
等了兩天,菇真的又生出來了,這次是在肚臍的位置。雖然好像比較容易掩飾,但不知為甚麼卻很不穩定,而且不小心碰到會比之前痛。換衣服的時候不小心大力一扯,竟然把菇拔掉了,即時流血不止。就算多麼的不願意,也必需立即到急症室求診,但我卻忘了把菇的殘骸帶去。
急症室的男醫生給我檢查過後,好像覺得只是普通的損傷。我把個多月前在公園小樹林碰到頭,之後多次在不同身體部位生出菇類的事件,向他如實報告。他帶着懷疑的神情,嘴角甚至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似乎覺得我在說謊,但他沒有即場揭穿我,只是安撫我說:不小心碰到甚麼而受到感染,也是常有的事情。不過有時候也會因為情緒的影響,而出現異常狀況。不用擔心,我會安排精神科醫生跟你見面。
男醫生離開後,一直站在旁邊的穿粉紅色制服的護士走過來,彎下身靠近我,悄悄說:不要理那些醫生,他們甚麼都不懂。你的情況雖然罕有,但也不是沒有先例。在這裏也發現過兩三個個案,但他們都交給精神科了事。這不是甚麼菌類感染,而是自體繁殖的徵兆。我問她:那跟我碰到頭沒有關係嗎?她說:有,通常都是從頭部開始,一直向下,直至……。到時你就會知道。我問:你怎麼知道……?她壓低聲音說:我是過來人哦。
給我護理傷口之後,急症室醫生打發我回家,我也沒有打算去精神科應診。肚臍的傷口花了一個星期才復原,我戰戰兢兢地等待下一次的來臨。三天後洗澡的時候,我發現菇在左大腿內側長出來了。有了上次受傷的經驗,我加倍小心翼翼,避免再次讓它過早脫落。我穿上寬鬆的裙子,盡量張開雙腿走路,姿勢雖然很難看,但也無可奈何。
這次的菇比之前的都大,顏色更加鮮豔,質感也更加柔韌。它持續生長了一個星期,在最後的一個晚上,它鑽進我的身體,釋出了它的孢子,然後在牀單上化為一灘血漬。
我再次去到公園的小樹林,但卻找不到任何菇的蹤跡。難道一切真的是自己的幻覺?但我明明感覺到有甚麼在我的體內生長。
三個星期後,我發現自己的月經遲遲未到。我買了驗孕棒自行檢查,結果是兩條紅線。我一點也不意外,之後去了看婦產科醫生。在進行超聲波檢查的時候,看見子宮內壁生長着一顆像小小的菇的東西。女醫生用讚嘆的語氣說:很漂亮的菇呢!這次要小心保護它,不要再讓它脫落了哦!我抬頭望向她,發現她戴了一個傘形的髮夾,不,那是一朵紅色的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