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卡爾維諾擁有二十世紀文學家的最強大腦,一點也沒有誇張。如果有人以為他屬於後現代主義時期的作家,在今天已經過時,所以他的作品縱使在巧妙的構思和精準的語言上還值得欣賞,總體來說已經沒有時代意義,那就大錯特錯了。不過,如果說卡爾維諾的遺產沒有被繼承,他所開闢的道路沒有開拓下去,這卻是個令人惋惜的事實。
卡爾維諾的驚人前瞻性,只要看看他的其中一本小書就可以領略到。《宇宙連環圖》很容易被當成純粹趣味性的小品看待。當然,它的確是一部遊戲之作,看上去沒有什麼嚴肅和宏偉的意圖,但是這本小書卻蘊含着卡爾維諾對文學的未來的重大忠告:一、笑的重要性;二、科學與文學的對話;三、文學與連環圖(漫畫)以至於通俗類型的融合。
第一點其實是復古的。至少在歐洲文學傳統中,喜劇是和悲劇同樣古老的形式,到了中世紀,搞笑甚至超越了悲情,成為文學的核心特質。現代寫實主義小說興起之後,笑的本能被強力壓抑,所以才出現所謂「嚴肅文學」這樣的概念。一直去到二十世紀下半,笑的價值才再次被確認。
第二點是具有先見之明的。兩者的對話並不是指科幻小說或者有科學內容的小說。十九世紀的瑪麗雪萊、凡爾納和威爾斯等早已經這樣做了。到了卡爾維諾的時代,阿西莫夫和克拉克等亦已成名。這些已成經典的科幻文學只是採用既有的現代小說形式去寫科幻題材,卻沒有意圖或自覺去讓科學和文學互相對話,更遑論互相解構。具有這種更前衞的意識的,卡爾維諾是最早之一。
第三點可分兩方面去談。廣義地說,卡爾維諾提出了(嚴肅)文學與通俗類型互動的可能性,這一點他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中有精采的示範。狹義地說,文學和連環圖(漫畫)(comics)的crossover不是沒有,但多半是單向的,即是以漫畫改編或納入文學題材為主。這類例子在漫畫大國日本尤其多。相反,把漫畫納入文學的嘗試則非常罕見。我
所指的當然不是單純把漫畫作品的內容寫成小說,而是用文字方式寫作具漫畫風格的作品。如果可以有「圖像(漫畫)的小說」(graphic novel), 為什麼不可以有「文字的漫畫」(textual comics)?
《宇宙連環圖》就是一部「文字的漫畫」。題為「宇宙」,是因為卡爾維諾採用了當代自然科學的概念,好像宇宙大爆炸、重力場、粒子構造、元素形成、生物出現、物種演化、恐龍滅絕等,來創作十二個短篇小說。要強調的是,他寫的不是一般的科幻小說,而是「文字漫畫」。所謂「漫畫」,可以理解為誇張或非現實的構思和表現方式,簡明的結構和筆法,以及幽默滑稽的內容和語調。這些短篇的「人物」並不是人,而是擬人化的粒子、物質(有機或無機)、生物、星體等。讀者只要想像這些「人物」如何以漫畫的方式繪畫出來,便不會感到匪夷所思,而接受它們是活潑生動的角色。
試讀其中一個短篇〈光年〉,便可以說明一切。〈光年〉的主角兼叙述者是居住在某星體上的「人」(姑且這樣稱呼)。他(還是她?)每天晚上都會用望遠鏡觀測宇宙中的其他星體,看看會不會收到甚麼信息。有一晚他看到距離他所在的星體一億光年以外的星星上,有人舉出了寫着「我看見你了!」的牌子。由於光線要經過一億光年才到達對方那裏,再經過一億光年對方舉起的牌子的影像才能傳回來,所以對方所說「看見」的事情,發生於二億年前。主角翻查日記,發現二億年前的那個時間點,自己所做的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沒有說出那是什麼事,但他為了自己給對方留下壞印象而感到十分懊惱。往下去整篇小說就是環繞着他如何千方百計去抹除這個污點、糾正對方的看法和重整自己的形象,而做出許多好笑的舉措。
事情看似非常簡單,但發展下去卻變得極為複雜。因為大家相距極遠的宇宙級距離,信息往還變得非常困難。而且一個信息不止有一個觀測者會收到,在宇宙中千千萬萬的星體上,也可能有其他的觀測者,在不同的時間點看到信息。他們發出回應的時間也不同,內容也不同。於是在廣闊無邊的宇宙中,便出現無限地複雜和互相交錯的發放與接收關係。要在這無限的互動關係中糾正一個錯誤、改變一個印象、確保一個看法,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這個小故事有幾個重點:一、時間的不可逆轉。發生了的事不能取消,要更正亦只會引來更多的扭曲和變形。因果環環互扣,造成永無止境的連鎖反應,最後沒有任何事情是可以確切把握的。二、在時機的無限組合中,溝通成為不可能的事情,無論如何努力表態,結果只會造成更多歧義的解讀。三、自我表現徒勞無功,因為自我根本就無法完整而全面地被他人觀察和理解。最後自我只不過是由他人紛繁雜亂的意見所構成,所謂「真正的自我」無從呈現和被察知,也即是不存在於宇宙之間。
〈光年〉這篇小說把現代文學所確立的完整自我解構了。雖然用的是科學理論,但也同時有佛家的意味。卡爾維諾向我們指出,未來的文學不能閉關自守,一味保住自身的純粹性,而必須尋求與「非文學」的範疇和類型的互動。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們應該對「未來小說」帶有比狹義的科幻小說更廣闊的想像和理解。如果後現代已經結束,那沒有關係,我們就邁入比後現代更寬廣的後人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