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談到神話,都會認為是屬於遠古過去的東西,是人類對世界未具備科學知識之前,以想像的方式去對自然現象作出的解釋。雖然從科學的角度,許多神話都顯得相當幼稚和不合理,但是,它們卻在人類社會形成的過程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人類透過神話建構自己的世界觀,而這些世界觀把不同的族羣凝聚起來,成為共同體。日本哲學家中村二雄認為,「神話的認知的基礎,來自我們根源性的欲求—我們希望周遭的事物,以及由這些事物所構成的世界,從宇宙論的觀點來看,具有濃密的意義。」
不過,神話的世代似乎已經過去。一方面古老的神話被新興的宗教取代,變成更有系統和權威的體系。另一方面,到了近世理性主義的興起,講求整全性的神話知識被主張分割的科學知識所取代。所謂科學知識,就是觀察者將研究的對象和自己切割開來,以客觀的態度觀察,試圖從中發現因果法則。由此發現的法則具有與該個人無關的普遍性。精神分析師河合隼雄認為,這就是現代人普遍患上精神疾病的原因。他把這種病態稱為「喪失關係症候羣」,也即是說,人與人之間失去精神上的連結,成為了孤立無援的個體。
作為精神分析師和心理治療師的河合隼雄,自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致力於日本神話和傳說的研究,為的就是向傳統故事形式借鑑,為現代人提供重建神話知識的方法。但是,在已經不再處於神話世代的今天,所謂重建神話,甚至是建立個人的神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對於神話學的研究者來說,神話並不是過去的事物,不是古老的敘事形式,而是內藏於人類意識中的一種欲求,甚至是一種機制。精神分析大師榮格常常這樣自我探問:「你靠着什麼樣的神話活下來?你的神話又是什麼?」而美國神話學家坎伯則說:「每個人都必須找出有關自己生活的、神話的面相。」
其實在現代依然存在集體的神話,例如某些宗教或靈性狂熱主義,甚至是廣義的政治意識形態。這些羣體共有的神話,跟古代神話一樣,對個人的生存意義提出保證和支持,但代價卻是壓抑和犧牲了個人的自由和自主。河合隼雄等人提倡的,當然不是這種現代神話。他希望恢復的,是個體內在自發的神話。他引用心理學家艾倫伯格的理論,提出人類無意識當中,存在「神話產生機能」。這種機能是「意識閾下的自我『中心領域』,內在的浪漫恆常在這個領域進行不可思議的創作。在這個概念當中,無意識恆常參與故事及神話的創造。這樣的運作有時會停留在無意識中,有時只會出現在夢裏,偶爾也會成為在患者的心理背景下自然發生、發展的白日夢。而這樣的創作,也有時會以夢遊、催眠、附身、靈媒的通靈狀態、病態說慌或是部分的妄想型態表現出來。」
從上面的引述可見,神話產生機能和某些一般被認為可疑或危險的事物有密切關係。但是,從精神分析和心理治療的角度,妄想和白日夢等症狀也具有意義,必須予以尊重,而不應輕易排斥。這也意味着,個人的神話建構可以帶有某種危險性,所以心理治療師必須具備高度的倫理操守,對患者進行引導時也須小心謹慎。雖然如此,現代人通過找出「自己的神話」來自我支持,是對治科學認知模式所造成的割裂和孤立的根本方法。
那麼,為什麼尋找「個人的神話」可以對治「喪失關係症候羣」?那是因為,人類的無意識是普遍的、共通的,所以雖然是個人神話,但卻具有與普遍的故事產生連結的功能。
所謂尋找「自己的神話」,其實就是通過探索自己的無意識,而建構屬於自己的故事。也即是從社會或集體的大故事抽身出來,創造出具有主體性和獨特性的故事。有趣的是,這個運作方式其實跟古代神話是相反的。古代神話不是由個人所創,而是徹頭徹尾的集體的產物,但卻蘊含和呈現出個體的無意識。相反,今天集體的故事卻再沒法提供豐富的意義,而是令意義變得貧乏,因為這些故事已經不是從人類整全的無意識出發,而是建基於分割、排斥和
操控的制度。要重新找到豐富和整全的意義,必須回歸內在的無意識。
回到具體的日本神話和傳說的分析,河合隼雄用了「女性意識」去形容日本人的心靈。這是相對於西方文化的「男性意識」而言的。根據諾伊曼的《意識的起源與歷史》,西方神話以至於近代意識,都是朝向「自我」的確立。就像西方傳統的男性英雄人物一樣,他們必須離開母親,對抗父親,經歷一系列考驗和磨鍊,斬妖除魔,克服難關,然後取得獨立。河合把這種自我確立稱為「男性意識」。與之相反,「女性意識」則追求融合和包容。而日本神話和傳說中,幾乎沒有西方式的英雄,卻往往以女性為中心,追求人與自然的結合。
河合亦強調,「男性意識」並不只適用於男性,而包含男性女性在內,而「女性意識」亦一樣,所指的並不是生理上的性別,而是無意識的形象化。也可以說,無論是政治、社會、經濟、文化或知識方面,現代制度本身就是源自西方的「男性意識」,所以,要在這樣的集體大故事底下,尋找個人的「自己的故事」或「自己的神話」,似乎也必須朝向「女性意識」方面發掘。再說一次,這個「女性意識」不只是屬於女性的,也是屬於男性的。這很可能是「自己的神話」的特別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