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滅之刃》表面上是一個典型的英雄故事—主角炭治郎的一家被鬼殺死,妹妹禰豆子亦被變成鬼,為了把妹妹變回人類和消滅鬼這種惡魔,炭治郎成為鬼殺隊的成員,苦練劍術,不斷提升自己的能力,克服一個又一個難關,最後成功救回妹妹和消滅鬼王。作為現代漫畫,《鬼滅》受到西方英雄模式影響不足為奇,但是,作為與傳統有着深厚連結的文化產物,這部作品同時保存了「日本人的心靈」的特徵。炭治郎其實是一個「半英雄」。
據精神分析師河合隼雄的研究,日本神話和民間故事裏沒有西方式的英雄。他以「浦島太郎」為例,說明兩者的不同。當漁夫的男主人翁救了一隻海龜,後來被邀請到龍宮遊玩,在那裏遇到老人(龍王)和漂亮的仙女(乙姬)。他在那裏住了三年便回家去,但卻發現地上的世界已經過了三百年。他忍不住打開乙姬給他的一個玉盒,結果立即變老而死去。這個故事既沒有打敗怪物,也沒有娶公主為妻的西方英雄故事模式,相反,卻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河合把這種「什麼都沒有發生」的特質,視為日本傳統精神中的「空無」。他舉出了許多其他例子去證明這一點—日本人的意識中沒有英雄。
有人可能會反駁說,日本神話中的素盞嗚尊不是殺掉八頭蛇,娶了地上的國之神的女兒為妻嗎?但是河合認為,素盞嗚尊的形象其實更像西方的trickster,帶有小丑使詐的味道。事實上「空無」的特質和所謂的「中空結構」是同一回事。創造神伊邪那岐所生的「三貴子」天照大神、月讀命和素盞嗚尊之中,前者成為日本的主神,而且是女性,後者因為不敬之罪被逐下人間,做了些功業之後又轉到地府去,而居中位的月讀命,卻什麼都沒有做!但這個什麼都沒有做的中位者,卻不是多餘的,因為他作為「空無」支撐和調和着母性和父性的對位結構。
河合引述榮格派分析家諾伊曼關於西方意識發展史的理論,指出從希臘神話到後來西方的民間故事,英雄的出現代表跟母權的切割以及跟父權的鬥爭,從而確立新的獨立的自我,但男性的自我最後必須以跟女性結婚來補足母性的缺失。這種英雄模式是男性本位的。與之相反,日本人的意識是女性本位的,並不見諸線性的階段發展,而是多種位置包容並存的。他以中空的循環的圓為這種意識的圖式。
用上述難免簡化的理論來看《鬼滅之刃》,會發現在表面的西方英雄模式底下,其實存在傳統日本式的核心。在「無限列車」之戰中,下弦之壹魘夢利用血鬼術,令炎柱煉獄幸壽郎和炭治郎等人昏睡,然後派人潛進他們的夢中,尋找他們的「精神核心」並加以毀滅。這一章關於夢和意識的設置非常精采。他們在夢中見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情景,幸壽郎見到自己從炎柱的位置退下來、變得意志消沉的父親,炭治郎見到自己的母親和弟妹們一家完整無缺,善逸見到他狂戀的禰豆子,而伊之助則以首領的姿態帶領其他人在山洞裏探險。
這些場景很明顯是各人的願望或心結的顯現,不足為奇。更有趣的是存在於無意識領域中的所謂「精神核心」。幸壽郎的無意識領域燃燒着火焰,精神核心是紅色的球體。善逸的無意識領域一片黑暗,而伊之助則是一個狹窄的山洞,兩人的精神核心都沒有被找到,因為他們「本人」竟然在無意識領域出現,據說是因為自我太強所致。與這種「自我中心」的形態相反,炭治郎的無意識是一片開闊、澄明、平靜、優美的天地,也即是一片「空無」。唯一的事物是一些發光的小人,而精神核心是遠在天上的太陽一樣的球體。作為故事的主角,炭治郎不但和起始呼吸「日之呼吸」有關,而且還和日本傳統精神的象徵天照大神(太陽)有關。「英雄」炭治郎的無意識是「中空」的,代表着包容、無限、空虛。後來炭治郎之所以能打敗強大的上弦之叄猗窩座,就是因為他能消除自己身上的殺氣,成為「空無」,令對手無法觀測他的攻擊。而和炭治郎產生特別呼應的其中一個柱,比他還年輕的時透無一郎,也透露出「無」的巨大威力。炭治郎作為「半英雄」,在斬妖除魔之時,對鬼也帶着同情和慈悲。
關於英雄最後要結婚這一點,《鬼滅》以「後話」的方式作出暗示。從眾人的子孫的外貌猜測,炭治郎的結婚對象是栗花落香奈乎(蝴蝶忍的「繼子」)。她本來是個無法作決定的人,與炭治郎明確而堅定的意志成對比。懦弱怕死的我妻善逸娶了他的夢中情人禰豆子。炭治郎和禰豆子的兄妹情本來有強烈的戀人意味,但這神話式的暗示最後被消隱。有趣的是,兩段婚姻都是性格上的互補配對。
《鬼滅》的結局給人一種「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感覺。經過千年的戰鬥,人類終於消滅了鬼,但是,正如我之前說過,鬼原本是無中生有的科學怪人,而不是超自然的本質存在。鬼雖然兇殘,禍患也很深,但正常的社會還是繼續運作,絲毫沒有被動搖。鬼殺隊是不為國家所承認,甚至不為常人所知的秘密組織。他們的功績沒有得到人間的認可,只靠一本連後代也不相信的《善逸傳》留傳下來,甚至被取笑是曾祖父的自我吹噓。人鬼之戰好像發生在一個異空間中,或者是在現實之外的意識世界裏。把違反自然的鬼消滅,人類並沒有進展到另一個層次,而不過是回復到本來的自然狀態。這又是一個中空的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