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本地流行曲已經演化成一種「整體藝術」，即是一個集合視聽演出、敘事、抒情和言志的複合體。所以談論一首歌曲，不得不同時包含它的影像呈現。MV不再只是附帶或延伸產品，而是「作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們當然不應排斥以純粹歌曲和音樂為焦點的作品，但影像的確是創作型歌手發揮創意（或「讓作品說話」）的廣闊空間。在這個前提下，《信之卷》和《竊竊詩》絕對可以相提並論。

表面看來，兩個作品的差異極大。《信之卷》MV用了動漫形式，而《竊竊詩》由真人實景拍攝。在音樂上前者走的是日本動漫主題曲的輕快激昂路線，而後者則繼續是per se 獨樹一格的「詩式流行曲」旋律和節奏。就歌詞而言，前者明朗直接，富有勵志意味，後者則曲折入微，諷諭世情，低沉中帶點黑色幽默。但有三點卻把這兩首歌連在一起：一是童年的概念，二是災難的威脅，三是銅鑼灣Sogo這個場景。

《信之卷》說的是一個成長故事。動畫中的AK小時候是個動漫迷，常常幻想自己就是被選中的小朋友，擁有召喚神獸（一隻白色九尾狐）的超能力，負起拯救地球的責任。長大後的AK是一位雜誌攝影師，鏡頭下盡是疫情中的民生苦況，但他依然激勵他人苦中作樂。然後超現實的事情出現了。動漫世界中的黑色九尾狐，化為巨獸從Sogo百貨的大型屏幕中冒出，蹂躪這個城市。天地變得昏暗如末日。

AK於是召喚他的神獸白色九尾狐，再集合眾人的力量把怪物擊敗，令世界回復太平。最後黑白兩色九尾狐都變回小小的可愛動物，從現實世界消失。歌曲想帶出的信息很明確：不要忘記童年的自己相信過的美好事物，經過成長的演化，用勇氣和希望，去成為更好的自己。

《竊竊詩》想說的比較複雜。這是一首「預言詩」，在MV裏由一個戴着綠色面具的「先知」（prophet），向人類發出地球將在十年後毀滅的警告。影片以多條新聞片段開頭，報導了世界各地發生的災難和異象。然後才響起哀嘆似的歌聲。綠色面具人在銅鑼灣Sogo一帶悄悄遊走，但途人卻如常來來往往。先知的預言被忽視，世人繼續陷於無知。有意思的是， MV同時嵌入另一條敘事線。在一個公園內，一羣戴着不同顏色的面具的小孩子用紙皮和其他物料，建造出一艘類似太空船的物體，又用畫筆繪畫各種科幻想像的圖形。小孩之間出現衝突，有人互相扶持，其中一個是戴着綠色面具的。這個男孩應該就是後來長大了的先知。（戴綠色面具的先知，是一個身穿毫不起眼的黑色西服的男子，感覺有如職位不高的上班族。）

兩個成長故事形成非常有趣的對照。童年世界是充滿想像力的，甚至是理想主義的。無論是太空旅行還是神獸召喚，都代表着對美好事物的憧憬。可是，長大後的現實世界卻不似預期，邪惡力量的威脅無處不在，災難隨時降臨。對於當前現實的認知，兩個作品是相近的。但是，對於如何應對這個現實，兩者的取向卻截然不同。AK希望藉着回復童年純淨的初心，來對抗眼前的紛亂和低迷。相反，per se卻把眼光投向未來，作出終局的預警，在戒懼中保存自己的善良。兩種取向有點像我之前說的「勵志」與「療癒」的分別。

《信之卷》的歌詞充滿正能量：「繼續過／現已大個／挫敗豁然走過／信直覺／亂碰亂行／主角都有份傻／最新一卷／能力值升一波／繼續信／現已大個／繼續信如最初／信著我／事態未明／都永不怯懦／仍然能信／仍然能像那時／靠單純去作樂」不過，這種勵志並不是一廂情願的天真。雖然童年夢想很美好，但實際上超能力並不存在。要克服困難，始終要靠個人的勇氣和意志，以及和他人連結的力量。AK邀請本地動畫師來製作MV，也是一種跨界別合力的表示。

per se的詩意音樂也不只是單純的心靈安慰，而是在創傷的療癒之外，促使人反省和思考。《竊竊詩》的歌詞批判中有肯定，絕望中見希望，是填詞人王樂儀的代表作：「林木已枯／雲霧太深／頭上有預言／螢幕太多／人類太少／成末世凶兆／城內太黑無日照／無下個十年〔……〕麻木已久／逃避已久／誰立過誓詞／誰又轉身／藏入雪堆／無視我呼召／跨過今世的創傷／一切都太遲／無知／如一彎斷指／留下讓聲音充斥四周／有掙扎的借口／留下讓呼吸翻開缺口／揭開世上內疚 /暗中偷偷生火／偷偷祝福／ dadadada ／有風吹起就夠／哪怕宿命還是詛咒〔……〕時代就消失聲音也可永久」

觸動我心的，還有那個共同的心靈場所。雖然銅鑼灣Sogo路口早已是這個城市的標記，多次出現在影視作品中，但這兩個風格完全不同的MV，在幾乎同一時間，不約而同地把它視為災難和救贖的場所，效果就好像兩種互相啟動的魔法一樣，一下子把「場所的精靈」，也即是我城的共同深層意識，風雷雨電似的召喚出來。雙重的歌聲和影像，像對位法一樣疊加、交織和融合。真的是純屬巧合嗎？這是無意識的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