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學師姐在咖啡店打工，說那是個好地方，可以靜靜看書和寫東西。我反正白天沒事做，便過去試試。咖啡店還放着很多拼圖，讓人打發時間。我自小對拼圖有恐懼，看見那些裂紋便會感到不適。但拼圖是人家店裏的特色，如果斷然拒絕，未免不近人情。
我本來想敷衍一下，隨便拼幾塊了事，但卻不經意愈拼愈多。畫面是一齣我小時候看過的迪士尼動畫，主角是一位漂亮的冰雪公主。不知怎的，看見那張拼到一半的臉，彷彿快要四分五裂的樣子，我便突然恐慌症發作了。
從此，我便不時看到眼前的景象布滿了拼圖切割線，即是那種凹凸相扣的紋理。初時只是一閃即逝，我便以為是眼花。後來每當視線凝定下來，或者望着空中發呆，那些拼圖線便會出現，但只要一移動又不見了。這些不規則網線令人相當困擾，就好像被甚麼障礙物擋着視線似的，而且無法撥開。不過，出於凡事逃避的性格，我嘗試當作沒事發生。
當我早上醒來，看見浴室的鏡子布滿拼圖線，我並沒有太驚訝。可能還未完全清醒的關係，我不自覺地伸出手，試圖揭去畫面上的拼圖塊。摘下了倒影中的右眼，看到那裏露出不規則的缺口，我才被嚇了一跳。一鬆手，那塊有眼睛的拼圖便掉在洗手盆裏。雖然害怕，但好奇心一發不可收拾。於是又試着摘下更多，直至整張臉紛紛剝落，碎片堆滿了洗手盆。我和那個空無的臉洞面面相覷，終於還是撒手逃跑了。
就像有些人經常忍不住去揭自己身上的瘡疤，我也漸漸無法抗拒揭掉眼前浮現的拼圖。坐地鐵的時候，會不期然把擁擠的車廂拆散；在餐廳吃東西，會摘下鄰座喧鬧的客人；或者把社區內那些難看的宣傳品自視野中撕掉。我發現去除了某些部分，世界變得比較可以忍受，就算殘留下許多邊界參差不齊的空隙。這也不失為視覺拼圖化的一個好處。
不過，拆下拼圖也不能做得太著跡，否則會惹來別人懷疑的目光。有一次給一個纏着我很久的師兄拉出來吃飯，我原本很不想赴約，但因為他幫我介紹過工作，不得不應酬他一下。在餐廳內師兄滔滔不絕地發表言論，我卻完全聽不進耳裏，看見那些凹凸線條浮現，便無意識地伸手一塊又一塊地揭下來，直至眼前的男人像是從畫面中剪走了一樣，變成一個稍微凹陷的空洞。若你問我空洞裏是甚麼，我也答不上來。不能說是一塊紙墊，也無法形容是甚麼顏色。總之就是一種不存在的無吧。望着眼前的無，好像連聲音也消除掉，我感到安然。後來我突然失去重心，身體一晃，差點掉到地上。師兄的影像又回來了，他緊張地抓着我的雙手，說：晨輝，你剛才在我面前撥來撥去做甚麼？我生出一股衝動，想掙脫他，把他的臉搗碎，但我沒有力氣這樣做。
起先我以為，隨心所欲地拆掉一些拼圖，是一件無傷大雅的事。反正對世界完全沒有影響（我沒有造成任何實質的破壞），對自己也沒有甚麼不利（除了在陌生人面前顯得行為古怪）。所以，有時是出於無聊，有時是出於心情不好，我拆毀那些虛幻拼圖的舉動愈來愈不受控制。那些空無的洞變得愈來愈多，愈來愈大，去到一個程度，原來也可以帶來難以挽回的結果。
有一次，我走過家附近的一條空無一人的行人天橋時，突然對那個以透視法延伸下去的視覺景象感到不適。我站着不能動彈，而拼圖線亦隨即浮現。我像追逐幻影似地伸出雙手向前方亂抓，把視野中的天橋和天橋下面的高速公路，以及天橋兩旁的高樓和山丘，通統都搗成碎片。拼圖像雨點般嘩啦嘩啦地落下，但地面也是畫面的一部分，所以它們是落在哪裏呢？我真的不知道。總之，就是物理上的落下。
最後，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無盡的虛空中，沒有外面，也沒有內面。我把現象世界搗碎了，發現除此之外甚麼也沒有，而我被困其中，沒法逃出。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恐慌，但下一刻，我卻又前所未有地平靜。我和自己說：拼圖背後，原來是這樣的呢！那麼，這就是真相了吧！但我不能甚麼都不做，我必須收拾自己弄出來的爛攤子。我蹲下來（雖然沒有實質的地面），把那些細碎的拼圖逐塊撿起。我不知自己拼了多久，才把現象世界重新拼湊出來。我只知道，拼完之後，天已黑透，亮了燈的天橋在我眼前延伸。我終於從空無走出來，拖着疲乏的身軀回家。
自此，我不敢輕率對待拼圖。偶爾揭下來的部分，也會小心翼翼地拼回去。我繼續經常去師姐工作的咖啡店，而且輕鬆無礙地玩那裏的拼圖。師姐和老闆娘也以為我克服了心理障礙，變成了一個拼圖愛好者。實情是，我無法接受不完整的畫面和碎片的存在。我要把一切放回它們所屬的位置。就算，那些裂紋永遠也無法抹去，永遠也宣告着破碎的可能。
拼圖告訴我，必須面對不完整的、隨時破裂的自己。我鼓起勇氣走進浴室，面向鏡子，凝望着那個人形的空洞。粗略估計，整面鏡子大小的拼圖，至少有四、五千塊吧。而那缺掉的臉面和上半身，大概不到一千塊。那也不是太艱巨的任務吧。我撿起洗手盆內的肉色小塊，上面有切割成滑稽形狀的眼、耳、口、鼻、額、頰、下巴、脖子、肩膀、頭髮⋯⋯。我以為自己對那張臉最熟悉不過，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把它還原。但是，當我逐塊逐塊地拼下去，最後完成的，卻是一幅自己完全認不出來的拼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