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茶自細飲開,最初跟在家母後面,細啖的嘗幾口,如果是銀菊露、五花茶,可以連續的飲上半碗,甘甜滋潤,算是涼茶入門的初階版本。飲多了總不能每次都是銀菊露,因應天氣變化,身體狀況,廿四味總會有出場的機會,我小學時已經飲廿四味,一碗黝黑的液體傳來濃烈的藥味,我問家母:「是藥嗎?」家母回應:「不,是涼茶。」確認喝的是「茶」彷彿就不用害怕,至少通過了心理關口。廿四味接觸舌尖的一刻,就切換到生理層面接管,開始時只限於一嘗即止,到後來忍住飲兩三啖,再後來就已經可以一灌而下了,飲廿四味其實跟人生一樣,有時候是需要有漸進的過程。
以前飲完廿四味,旁邊小兜有嘉應子可以拿,用來清清口中的苦味。有時店家見是小朋友挑戰,那麼勇敢,那麼「識貨」,會暗暗掏出「私伙」山楂餅,送給這些「飲涼茶界」的明日之星。撕開紅色、白色兩層包裝紙,露出暗紅色的圓形小片,吃下去有種莫名的快樂,三十年過去,滋味和人情我依舊記得清楚。時間流逝,伴隨人事景物的變遷,回看一九六○年代的涼茶舖,將飲涼茶與消閒結合,感覺是冰室的中式化,冰室賣凍飲,涼茶舖賣涼茶。情人、朋友相約去冰室,涼茶舖一樣可以「打墩」聯誼,收音機、唱機的人聲、樂聲悠揚於兩種店舖,標誌住一個年代的潮流與青春。
涼茶舖慢飲細嘗的節奏,早已不復存在,飲過食過想多留一分鐘,都是罪過。這種由慢到快的轉折,也有過程。香港作家舒巷城在一九九○年代,寫過一首詩叫〈涼茶鋪〉,談到香港人在節奏急速的生活當中,涼茶舖也要轉型,由「一份報紙可以看個好半天」的地方,變成「茶客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後來的發展我們每天都在經歷當中。疫情影響之下,舊式涼茶舖也加速消亡,一家平日常去的舊式涼茶舖,突然於三月光榮結業,我沒有去了解原因,但也不難想像。人流減少當然致命,茶客經過也未必敢暫時除下口罩,在人流往返的大街大巷,飲一碗久違的廿四味。加上舖位是租來的,老闆曾說業主的第二代早想收回舖位,只是老業主念在情分依舊續租。近年小社區變成新的覓食好去處,區內區外的食客一湧而來,有人流有錢賺,舖位有價有市,食肆開始輪番轉換,涼茶舖來到今天的結局,劇本可以說一早已經寫好。
涼茶舖經營的最後一天,我本想去拍照留念,但最後只是心中惦念,沒有前去作別。說難聽一點,這類傳統飲食老舖的「遺容」,我不想因為一時的悸動而去「瞻仰」,要珍惜要認真看待,應該是放諸於日常,而不是臨別的一刻。古時有說「人走茶涼」,香港很多食肆人未走,茶早就已經涼了一大截,報道出街,片段洗版,才會有人來飲這杯「涼茶」,打個卡又等待下一間「遺容」的出現,香港飲食文化不知何時才能扭轉這種「瞻仰式」的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