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西
何:何福仁
西:白圖泰是學者,又是名人,一直受到蒙古達官貴人的款待,一次在可汗家裏看到奴僕表演幻術,這幻術,我在後來的《聊齋誌異》早看過了,那是〈偷桃〉。《聊齋》許多人都熟悉,白圖泰說的故事,比較罕見,不妨引出來,他說:
獻技者拿起一個木球,球上有一個洞,內穿一根長長的皮繩。只見他將球往上一拋,那球騰空而起,扶搖直上,越升越高。遂無形蹤。那時天氣十分炎熱,我們都坐在宮院中觀看。當他手中只剩一個皮繩頭時,命其徒攀緣而上。瞬間,其徒也消失在視野中。隨後,他連喊三聲,沒人答應。他狀似大怒,取刀在手,緣繩而上,漸漸地也在空中消失了。倏忽之間,徒兒的一隻手自空中落下,接著是一條腿,又是一隻手、一條腿,然後是軀幹,最後是頭顱落地。緊接著,他凌空而降,渾身血跡斑斑、氣喘吁吁地跪在王爺面前,用中國話他說了些什麼。王爺又給他下了個什麼命令,他便將徒兒四肢七拼八湊,連在一起,飛起一腳踢將過去,徒兒便倏然站起,一切完好如初。
這是師徒的把戲,本來軟而長的繩子,可以變成硬而直,一直向天空升高,徒兒援攀而上,在高空消失了。「通天索」的魔術可能來自印度,白圖泰去過印度,這是後來的動畫、神怪電影的靈感泉源。然後師傅再三呼喚,就是不肯下來,於是盛怒之下,拿了刀子,也援攀上去,他同樣消失了。奇妙的是,不一回,只見徒兒的肢體逐一丟下,最後是頭顱,很恐怖。後來聽從王爺,把徒兒的肢體合併,徒兒又活生生,完整地站立起來。結果呢,白圖泰看得目瞪口呆,要吃藥定驚。
這當然是魔術表演,但不會是白圖泰的虛構,因為許多年後蒲松齡寫了相近的表演,蒲松齡應該沒有看過白圖泰的遊記。
何:蒲松齡〈偷桃〉寫的是自己少年時在濟南應試,在衙門前真切看到的表演,這和他其他狐仙鬼怪的虛構故事不同,這是破格。那是父子倆江湖賣藝,大批觀眾。官員要求表演取桃子。時令不對呵,父親說,不過天宮裏王母娘娘的蟠桃園,應該是有桃子的。他們取出一團繩子,向空中一拋,繩子同樣升向雲端。然後父親自言老了,還是由兒子去偷吧。兒子硬着頭皮,抓着繩子,盤旋地攀上,轉眼在雲端消失了。不多久,天上丟下一個大桃子,大得像碗,也不知是真是假。忽而繩子也從天上落下。繩子斷了,可兒子怎麼下來呢。大家驚呼。又有東西丟下來了,竟然是兒子的頭顱!然後又是一條腿、軀幹。父親大哭。把肢體撿拾,收進箱子去。一邊蓋上,一邊就請求大家打賞,好讓他把兒子帶回去安葬,老頭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啊。官員和大家當然紛紛解囊。他把錢收好,就對箱子說:還不出來?箱子打開,兒子好端端的冒出來。蒲松齡收結補充:聽人說,白蓮教就能表演這個魔術。
蒲松齡的描摹,跟白圖泰的叙述,無疑更多藝術的增益,父子一唱一答,活脫脫就是那種走江湖的調調,充滿戲劇性,戲謔、幽默。白圖泰的故事,令人驚訝,不聽話的徒兒,還罪不至死吧,要不是王爺「慈悲」,這場戲倒不知道如何收場。蒲松齡的,訴諸憐憫,他可是應觀眾的要求啊。觀眾完全受父子的操控,相對於王爺的發號施令,官員則愚昧,受戲弄,見微知著,難怪國運日走下坡。而且,它反映民間生活。白蓮教就在山東興起,蒲先生正是山東人。
西:蒲松齡生在清代,可見這魔術在中國民間流傳了許多年。蒲松齡真是中國短篇小說的大師,說是世上絕無僅有也不為過,他環繞一個主題,多方面取材,寫了五百個。提倡新文學的人,只可惜他不像曹雪芹,用的是文言。
白圖泰的遊記還有一個小插曲,我印象很深刻,那是送外國公主回國的記述,因為我想到薩拉馬戈《大象旅行記》的小說。
何:我想到的是關公千里送嫂,要過五關斬六將。白圖泰幸運得多,所到之處,都受到熱情款待。
西:對,他送的也是嫂子,她是烏茲別克蘇丹其中一位妻子,本來是君士坦丁國王的女兒。她想回祖國探親、分娩。白圖泰懇求蘇丹讓他陪同護送,以便遊歷君士坦丁堡。他們浩浩湯湯,有五千軍士隨行。沿途又收到當地居民的各種禮物。倒過來,其實是他坐公主的順風車。他看到土耳其的聖蘇非亞教堂,形容它像一座城市。我真懷念這個地方,三四十年來,前後去了五次。葡萄牙的薩拉馬戈寫一頭大象從葡萄牙的王室園囿,遙遠地送到奧地利維也納去,各地的人可都沒有見過大象,有人借來迷惑善眾,有人借來謀財,一頭大象,看盡人生百態。這大象叫所羅門,從印度來,由印度象伕照顧。一個精彩的小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