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唐代人物畫中,有一幅著名的畫作,名《搗練圖卷》,全卷可分為三組人物。左邊一組共六人,三人展開一幅布帛,一人手持一物置於布上,似是熨布。旁邊有兩名女童,一名彎身向上看布;另一名蹲坐圓火盆旁,手持一扇,應該是個看守爐火的侍童。
第二組人物只有二人,一人坐在矮墩上,正縫製着什麼;另一人坐在地氈上,伸張雙手,似是拉開線段。最後一組位於全卷右方,共四名女子,各人手持一支木槳似的長棒棍。如果依照畫題來說,三組人物的工作只有最右的女子所作的勞動才是搗練。所以,很多時候,我們見到的《搗練圖》,只是四人組的一段。
搗練圖是什麼意思呢?搗是撞擊、舂打的意思,例如舂米,所以是要動用木或石的器具。那麼練呢?是指絲織品,初織成時質地比較硬實。中國本是蠶絲之國,唐代的衣飾已經非常華麗,處理絲織自然累積了豐富的經驗。把硬實的生帛轉化為柔順輕巧的布帛,辦法就是經過煮沸、上漿、然後捶搗。最後還得把搗亂了的熟帛熨平,以便縫製衣服。圖中四名女子手持木棒,正在擊搗地上水盆中的布帛,那是必須退漿的硬絹。現在,我們且集中在搗練這幅圖畫上面。
當我們看一幅具象畫,我們常常會問,畫中畫的是什麼事物,是風景還是人物?喔,是人物,那麼我們又會追問,是什麼朝代,穿什麼衣服,作何打扮等等,直到我們明白了,喔,是唐代的衣裝,是四名女子在工作,然後我們會看畫的顏色,很清淡,很和諧,仔細一點的話,我們會看到女子的頭髮上有許多髮簪和梳子,額前貼了花黃。我們還會知道,畫家的名字據說是張萱。這位畫家還畫過很著名的《虢國夫人游春圖卷》,畫的馬匹極有神采,輕輕幾筆,好像一點兒也不費力。看過張萱的畫,我們也許還會找些唐代畫家的作品來看,譬如,因此知道另一位畫《簪花仕女圖》的周昉,畫的女子真是美麗。
每個人看畫都各有法。但看看別人的看法,可以開闊我們的眼界。我剛好看到一個外國人對《搗練圖》另一種看法,就把他的意思寫下來給大家參考。他說,圖中四名女子站立的位置和方向處理得非常細緻。四個人中,有三個舉起了木杵,三人面向一個中心點,形成一個三角形。旁邊的女子似乎落單了。才不呢,她正在用左手捲起右手的衣袖,準備參加工作,一支木杵正靠在肩上。於是,這名女子不再是局外人。她們的黑色高髻很清晰地組成一個平行四邊形,其中,綠裙女子成為一對,彩衣女子成為另一對,佈局嚴謹緊密。這位外國學者告訴我們的,不是《搗練圖》畫了什麼,而是怎麼畫。一幅畫,說明它畫了些什麼,那是看圖辨物的做法;年代久遠了,也可以借來幫助考古。可是真要評鑑畫、評鑑小說,要說的其實應該是它的美學。
唐代離我們至少八百年,那時候的天文學,還沒有行星環繞恆星旋轉的日心說,但是,我國早有許多歌唱月亮的詩篇了,月有陰晴圓缺居然已經出現在圖畫裏。圖中四名女子,左起第一人面向我們,眉目盡顯,她身旁的女子卻是側身站立,只露出半邊右臉。站在遠處的女子背對着我們,她的臉朝向內部空間而隱匿了。她旁邊的第四名女子又面向我們了,露出大半張臉。整個設計,在她們四人所圍繞的圓心彷彿有一個月亮在照射,形成了我們眼中所見的陰晴圓缺。熨練女子也呈現同樣的情形。如果打開西方古畫來看,圍着一張桌子坐的人,他們的臉和頭常常會一律朝畫外看,完全不合邏輯,十分古怪。
能夠指出《搗練圖》畫師這麼高超技藝的人很不簡單。當然,因為他是著名的德國藝術史家阿恩海姆(Rudolf Arnheim)。不過,名家也會有犯錯的時候吧,他把《搗練圖》地上的事物、眾女子圍着的事物誤稱為桌子。其實,那是個石槽,內有水。搗練怎會把絲帛織品放在桌子上乾搗呢。他沒有搞清楚唐人搗練的做法,不過,瑕並不掩瑜。
過去,有人對《搗練圖》提出過另一種特別的看法,那是「組合式」:從畫的左右兩端平行出發,然後在中間會合,那不一定是畫的高潮,卻是整個叙事最後的結果。《搗練圖》中右端是捶搗,左端是熨平,中間則是縫衣。這看法才合乎叙事的邏輯,要觀者靈活變通地重新組合。所以《搗練圖》不是順序的連環圖。敦煌石窟佛畫說故事就常用這種技巧。這方法,也許可以借來寫小說。
唐代女子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活動:春天去游春,騎馬到郊外馳騁;夏天則在室內佳人倦繡;冬日尋梅,踏雪到山中;秋天當然就忙於搗練了。正是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古代婦女搗練、縫衣,可能是由於人家中有男性遠出戍邊,趁在寒冷的嚴冬前把衣物送到親人手中。至於圖畫中人的衣飾那麼雍容華麗,也許她們都是城內少府監、織染署、掖庭局等絲綢作坊的技工吧。如今在內地的水鄉,仍然可以看到女子在河邊洗衣服,用木桿大力搗衣,像什麼呢?打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