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阿蘭.德保頓(Alain de Botton)的《幸福的建築》(The Architecture of Happiness)一書完全是因為書名吸引。我真的想知道什麼是幸福的建築。幸福,據我了解,是一種感覺滿足的心理,是比較恆久的快樂。快樂,則是短暫的幸福。
德保頓這本二百多頁的書,附有許多著名的建築圖片,從希臘的巴特農神廟到二十世紀的後現代建築,各式各樣什麼羅馬、巴洛克、哥特式、現代式都提到了,結果並沒有指出什麼是幸福的建築。因為,對於幸福的感覺,每人的體會都不相同。
其實,建築本身是無所謂幸福的,全世界的建築物都是沉默的。難道故宮的乾清宮會因為是皇帝的寢宮,很有氣派很有威嚴,就說自己很幸福?看客呢,看到例如高迪的巴特羅之家、米拉之家,會悅目賞心,有趣、好玩,於是感覺快樂。可是,他很難說,呵,這是兩座幸福的建築;高迪建築的,都是幸福的建築。當然,我們可以說,高迪是個幸福的建築家,因為他一生能夠為自己喜歡的、堅信的東西工作。他生活簡樸,衣衫襤褸,一天清晨,被電車撞倒,路人還以為他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建築是否幸福,真正有資格評論的人還是住在其中的主人吧,例如,香港的禮賓府,幸福與否,應該由以前的港督和後來的特首等住客去評論。可這麼一來,幸福感就牽涉其他複雜的物事了,譬如說,年輕人工作十年,要是仍然不能支付三四百呎房子的首期,如果他們因為這個以及其他的原因,並不認為這是個幸福的城市,你自己住在那麼的一座豪宅,又是否會住得舒服?無論港督和特首似乎從來沒有公開禮賓府的意見。也許是有的吧,不然,禮賓府為什麼總有這裏建一個魚池,那裏又造一個花圃的工程呢,有時又開放給市民參觀,儘管他們誰也不能恆久地擁有,那裏可不是他們的物業。
德波頓沒有在書中指出什麼是幸福的建築,只在序言中說:當我們稱讚一把椅子或一幢屋子「美」時,我們其實是在說我們喜歡這把椅子、這幢房子,是它們向我們提供的那種生活方式。它具有一種吸引我們的「性情」。是的,房子的確是有性情的,那是宿主個性的延長。所以,德波頓認為,人總是在住所中不斷加以裝潢,以配合時尚和風格、新的科技發明,以及自己的趣味。有時,又是為了建立某種形象。因此,僭建的心態可以理解,只是違法卻不能鼓勵。
塵世間,幸福的建築是不能單靠建築師一己之力完成的,還是得加上宿主的創作。的確,即使是皇帝乾隆,在芸芸豪宅裏,也另外營建了一個三希堂,相比之下,這是多麼小的空間呢,卻成為他最喜歡的角落。其實,任何人在任何角落,都可以營造一個屬於自己的幸福空間,那裏有你喜愛而不願捨離的事物,滿佈你自己的指紋,這樣的建築,才稱得上幸福,哪怕是狗窩。因為愛護,建築彷彿不再沉默了,它會流露出幸福的神情。
德波頓的書非常奇怪,全書分為六章,每一章起首的標題都用了一幅大大的攝影照片,幅幅不同,內容是一幢建築物的走廊、樓梯轉角、門和把手、房間的門口,樓下大門和另一玻璃門,顯然是來自同一幢建築物,不過打散了。為什麼取用這樣的六幅圖片?書中圖片眾多,每一幅都有說明,這些卻一字不提。啊,這個德波頓,真是個愛和讀者捉迷藏的人了。
我恰恰認得這六幅沒有說明的圖片,因為那是我參觀過的一所很特別的屋子,在維也納,建築設計師是恩格曼,投資者是哲學家維根斯坦。房子是他送給二姐瑪格列特的禮物,花了三年建成。我們都知道,維根斯坦雖富有,但自奉節儉,生活簡樸,居住在小房子,家具只一牀一桌一椅而已。他要建房子,合作的建築師也是認為「裝飾是罪惡」的人物,反對當時各種華麗花巧的建築。這屋子體現了他們的信念:沒有什麼前廊、後院、遊廊、花園、雕像或噴泉;沒有噴水獸、聖女、使徒的人像;也不用希臘、羅馬各種柱式,一切簡約。材料只是磚石、玻璃和銅鐵,窗子頂上連眉檐也欠奉。然後化整為零,出現在一本稱為幸福的建築書上。
德波頓也許在暗喻,幸福就寄寓在這六幅攝影裏?幸福與華麗、權勢無關,那是人生活、思想的地方,屋內一椅一桌,要和諧地、合情合理地結合宿主的個性。所謂天人合一,我想大概也是這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