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西 何:何福仁
西:病中不能怎樣看書,就翻翻杜甫,覺得很有趣味。
何:就隨便說說杜詩好了,杜甫也很多病痛,我想其他古代詩人,例如李白,照理也不會少,但提到老病,杜詩最多。「我如長卿病」,那是司馬相如的消渴症,今人當是糖尿病。又說「牙齒半落左耳聾」。他還有肺病風痹。他也說「讀書難字過」,那是眼睛不好,近視、老花,或者白內障。但下句是「對酒滿壺頻」,酒還是要喝的,「李白斗酒詩百篇」,但杜甫提及酒,比李白還要多。好幾位朋友問我你的眼疾,可以先說說麼?
西:我之前做過白內障,但其中一隻又病了,是黄斑裂孔,怎麼發現呢?是書本上的字忽然浮動起來,模糊不清,真是「老年花似霧中看」,於是看醫生,實情是由醫生看,朋友介紹的醫生好極了,手術順利,一個小時就完成了。不過,讓視覺復原才是艱難的開始,必須頭向下躺伏,每天十多小時,有的要兩三個月,有的三四周就可以,因人而異,要看體質之類。我的體質、年紀,名列前一類。手術完成那天,麻醉藥散去,已經可以回家,每天滴眼藥水四次,每周按時覆診。但第一次覆診是手術的第二天,整個人像夢遊,這是什麼「春水船如天上坐」。我在診所裏卻感覺好像置身遊樂場,看見一些孩童嬉笑地跑來跑去。以往我在醫院留醫,也自以為看到許多奇怪的異象。幸好這次你可以告訴我:很安靜,這的確是診所。
插一句話,杜甫說「右臂偏枯半耳聾」,那麼他也是用左手寫字?
何:不知道,恐怕不是,這畢竟是他晚期的作品,之後還在船上伏枕寫了最後的〈風疾舟中〉,長篇的五律。
西:下一句,翻出來,「悠悠伏枕左書空」,我是感同身受。手術後我不必戴眼,不用扮演海盜。但抬頭睜開眼,只見一個黑色的氣球,湯碗般大,邊緣呈弧形,出現在眼前,像個星球,伸手去拿,握不住,它不是實物,而是個黑影。隔着黑影,眼前的世界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只好乖乖的低頭躺伏。必要看東西時,唯有單眼。如是過了一周兩周、一月二月,眼前黑球漸漸縮小,由飯碗變為銀幣,變為鈕扣。然後,不見了。終於可以看書了?也不見得,還得再經過覆診,近視度數穩定,重配眼鏡才行。
眼睛是這樣,其他病痛也就不必提了。說來老和病,是親兄弟,親極了。我們還是談談杜甫吧,用我們的方法,談他有趣的一面。
何:杜甫說:「老病有孤舟」,對,不談這個。
西:譬如這一首絕句,先讀一遍: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黃鸝,我們會稱之為黃鶯,鶯聲婉轉動聽,有時拿來比喻美麗的女子,白鷺呢,就很少這樣比喻……
何:要麼稱白露,像曹禺的《日出》,就有點風塵味。
西:杜甫說黃鸝「兩個」,不說「兩隻」,為什麼說個?他看牠們是人,不是禽鳥?我們說兩個人,不會說兩隻人。兩個鳥,有點諧趣,這其實是孩童的眼光。鸝是黃色,柳樹是綠色,鷺是白色,加上藍天,真是色彩世界,而且不單有色彩,又有歌聲,不單有歌聲,更有動作,既快速,又有秩序的動作。這是電影的畫面。這詩確可以用電影鏡頭來解讀。
鸝和鷺兩句的畫面是瞬間的,是搖鏡;下兩句呢,卻是蒙太奇,是恆久的景象:那是遠近不同,角度不同的鏡頭。窗,我們說窗眼,窗外看到不同的景緻,那麼窗內一定同時有觀察的人,他不必出場,但他靠得近,看到西嶺的雪山,千百年來都不融化的雪。他說雪山就包含在窗框子裏,而門外停泊的是可以遠航的船。這是靜景,接通了千秋的時間,萬里的空間。其實說「門泊」,也隱藏了門內有人。不過「船泊」常見,「窗含」可新鮮精妙得多。因為四句呈現四個不同的畫面,好像不相連,但通過窗裏、門內的人的觀察,全景都包含在內,而不止是雪、船,鏡頭把畫面貫串起來,帶領觀眾看近看遠,看上看下,看動看靜,於是並非不相連。四句好像信手拈來,也因為這個「含」字,可見錘煉的工夫。
我沒有親眼見過一行上青天的白鷺,但經常看到站立在碼頭下面,各守一支樁柱的白鷺,牠們是守柱待魚。我到碼頭散步,就要看看牠們。後來,季節變換,牠們走了,明年再來吧,不過仍然看見一隻留守,可那是灰色的蒼鷺。門外泊船,我想起什麼地方呢?威尼斯。說了這許多,你以為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