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是最便宜的迷幻藥,甚至不用花一分錢,只要下雨時忘了帶傘,衝上地鐵時剛好站在風口位置,一個乞嚏,那就行了。
起感冒那天,我躺在牀上,感覺整個宇宙朝向我折疊,星辰都環繞着我旋轉,而我只能閉上眼睛,躲在被窩裏咳嗽。驀地,我聽到一把聲音:哈囉,有人嗎?那時我半睡半醒,以為這是自己的夢話,睜開眼,家裏天花雪白,沒人,喉嚨一癢我又咳嗽起來,我再聽到了那把聲音:我聽見你了哦,你在嗎?這次的聲音非常接近,清晰得讓我大嚇一跳,不是幻覺。我從牀上彈起,懷疑是鄰居在講話。不是,聲音來自我的大腦。誰?我動念一想,甚至沒有說出口,對方卻像聽到了我的思想,喜悅道:是我!是我!我聽到你的咳嗽聲,可是這邊都沒人,我以為我是撞鬼呢!請問你是鬼嗎?我害怕又感到荒謬,那把聲音清澈,是個少年。我說:你才是鬼,我告訴你,我是個教徒,我一點都不怕你,請你立即離開!我雖說不怕,心跳其實已經飆得不像話,我想起小時候上宗教課時聽過的故事,立即抓住頸項上的鏈子,那是我從小就戴着的十字架:我奉主耶穌基督的名義,命令你,立即,離開!我說的斷斷續續,很沒信心,也不確定這是不是驅鬼的關鍵字。對方噗嗤一笑:你剛剛是在驅鬼嗎?好好笑,就這樣的幾句鬼就會害怕嗎?再過半年我也會變成鬼,到時候我就會知道你的咒語管不管用。對方一輪嘴的話讓我沉靜起來,沒那麼害怕了,我確認,我是在跟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講話,就在我的腦袋裏。我問:你是真實存在的人嗎?你叫甚麼名字?
對方告訴我他叫余子丹,我可以叫他魚旦,今年十歲,是個中一生。我說:慢着,這到底是真的嗎?我真的在腦海裏跟你講話?我不是在發瘋?魚旦說:我不確定你在發瘋,我當然是個真正存在的人物,也許我倆都有超能力。我說我不懂。魚旦說:電影裏的超能力者都有觸發條件,也許我們應該想想,你和我有甚麼共通點?我說:我不知道,我只是個上班族,啊對了,我在感冒。他說:是這個了,我最近有併發症,也在感冒,謎團解開。我說:這有可能嗎?感冒能使兩個人隔空傳遞意念嗎?魚旦說:當你把一切不可能的情況都排除之後,那剩下的,不管多麼離奇,也必然是事實。我說:甚麼?魚旦說:福爾摩斯啊,你沒讀過嗎?我說:沒有。魚旦說:你找天來我病房裏看吧,這裏的福爾摩斯多的是。我說:你在醫院裏嗎?我說:對啊,我有白血病呢。據魚旦說,打從升中開始他就沒再回過學校,一直住在醫院裏,他的身體狀況不妙,醫生判斷他活不過半年。他的聲音輕盈,說得若無其事,我聽了有點難過。魚旦問:你呢?你叫甚麼名字?你的職業是甚麼?我說:叫我阿勇吧,我就是一個文員,年紀嘛,今年三十五了。
一個中年男子與一個未成年小孩並沒多少話可以聊,特別是我也不特別喜歡小孩,當天下午,我和魚旦就這樣隔空溝通着,更多時候是兩個人都沉默,硬要說下去,也許只是因為我們都對這種腦電波接合的神秘現象感到神奇,都想說多點話來試驗這種感應。魚旦告訴我他住的是一家兒童醫院,他是獨生子,他母親後來再婚了,他多了幾個兄弟姐妹,可是他一個都不親,日常也沒有甚麼朋友。他說,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病房裏看書,他特別愛看兇殺案一類的偵探小說,最近在研究前幾年發生的空姐分屍案。我說我最討厭血腥了,也很少看書,可是我前女友搬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大箱,沒記錯也有一些偵探小說,我之後可以寄給他,算是我們這奇蹟友誼的禮物。他說,真的嗎?阿勇,我們是朋友嗎?我說:當然,儘管我們素未謀面,我當然是你朋友。魚旦靜默了片刻,說,你好,我的朋友阿勇。
我病假的時間只能拿一天,翌日我已經回到了公司,我的感冒未清,腦裏還是聽到魚旦的聲音,我就像帶了一隻精靈上班。整天上下,魚旦都在我腦海裏吵吵鬧鬧,也許是他被困醫院太久,久未接觸外面的世界,我這份尋常白領的工作都讓他嘖嘖稱奇。我忍不住衝口而出:閉嘴。我的上司看着我皺眉:你在跟我說嗎?我慌忙道歉說:不是。也許是我中午換了一種特效藥,到那天晚上,魚旦的聲音就開始變得遙遠,就像收音機接收不良的沙沙響,我們彼此之間隔了一層紗。我說:我感覺我的感冒快要好了,也許今晚是我倆最後的通話機會了。魚旦說:那好,恭喜你康復了。我本來也想祝他快點康復,可是想到一半就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轉念去想:那你再給我你的醫院地址,我把偵探小說寄給你吧。魚旦說:謝謝,一言為定。
當晚我沉沉入睡,翌日起來精神爽利,腦中的聲音消失了。我嘗試向自己說:魚旦?魚旦?你在嗎?沒人回應,果然感冒就是我們之間的橋樑。後來我上網搜尋到一則新聞,說幾年前在意大利也曾經有過案例,有個男人聲稱當他感冒的時候跟另外一個女病人用腦電波通訊,二人康復後還約出來見面,後來更結婚了。醫學界對此嗤之以鼻,只當是兩個無聊人的炒作。我想起了我與魚旦的約定,於是把前女友留下的大堆書整理進箱,寄給了那家兒童醫院。我不知道這些書是否適合小孩子看,不過魚旦肯定會喜歡,我在收件人寫上了他的名字。兩天之後,我收到了醫院的電話,說他們很感謝我的慷慨捐贈,但醫院裏並沒有一個叫余子丹的小朋友。我問會不會是搞錯了,也許不是這家醫院,能不能替我查一下,他是否在聯網的其他醫院?對方說基於病人隱私,無法向我提供資料。我感到納悶,沒想到我和魚旦的唯一聯絡就是那感冒的短短兩天,雖然不算捨不得,但一想到此刻的他仍在某處等待着我的書,還是會感到有點失落。我跟醫院說,沒關係,如果合適的話,我的書就當作是贈送給兒童醫院。
半年後,我迷失在忙碌的生活,某天我突然在電視上看見一則新聞,一個空姐被她男朋友殺死,被分屍丟進海裏。我忽然想起魚旦說過的話,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當晚我輾轉反側,實在睡不着,思考是跟魚旦重遇的可能。翌晨起來我著涼了,喉嚨像被刀割,我知道我感冒了。那天下午病情開始惡化,也許是我刻意而致,故意一整天不喝水,讓身體無法散熱。我向公司早退,回到家裏躺在牀上作病。迷糊間我開始聽到了魚旦的聲音,他在哭,像在經歷甚麼痛苦。我說:魚旦,你聽到嗎?是我。魚旦說:阿勇,是你嗎?我終於等到你了,我跟他們說我有一個朋友叫阿勇,可沒有人相信我,都說我發燒燒壞腦了。我說:我在,我是真的呢。魚旦說:我很難受,我不喜歡喉嚨上插喉的感覺,已經兩個禮拜了。我聽了心裏一沉,知道這說話背後的涵意。我說:魚旦,我跟你約定,到你好起來後我們一起去玩,去看偵探電影,好不好?你抄下我的電話號碼,你一定要打給我,你記住⋯⋯魚旦打斷我:可是我聽到醫生跟我媽說,我這次可能撐不過了。我說:你一定會康復的,我們還沒見面還沒真正認識了呢,難道你要你的朋友失望嗎?你一定會康復的!那晚,我聽着一個小孩的哭聲和呻吟聲,他一定很痛苦,我也聽得一直在哭。到清晨,我的腦裏再沒有聲音傳出,我呼喊着魚旦,再沒回音。
當兒童醫院的院長跟我面試,問我為何想要去當義工時,我說,是為了一個朋友。我走進兒童圖書室,見到我捐贈過的書。兩年後,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醫院新來了一個孩子,與他媽媽一起。作為見面禮,我送給他一本福爾摩斯的小說。他媽媽也覺得好奇:真奇怪,我兒子生性害羞,特別見外,為何看見你一個成年人卻願意開口?我說,我想這是因為,我們都用心靈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