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文化

比別處痛些

淡淡離愁,唯獨告別香港才有,所以儘管我從不把這裏視為家,方圓數十里只有朋友沒有親人更沒有愛人情人,有時也不得不承認,在心底有那麼一個角落永遠為它留着,從第一次踏上啟德機場土地那刻開始,註定在往來間糾纏不清。還是更早?電影裏那個小島,空間不論褪成黑白或者填上伊士曼七彩,都擺明並非真實的複製,撩撥起的浪漫想像甚至不及荷里活影片中柯德莉夏萍權充導遊的巴黎,到底《花都奇遇結良緣》七個字有股繞鼻的香噴噴,東南亞港口聞不到。往後在張愛玲筆下發現它的蹤跡,《傾城之戀》女主角初到貴境,「碼頭上圍列着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裏,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流蘇想着,在這誇張的城裏,就是栽個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心裏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寫得當然很好,不過凡夫俗子再努力七上八下,范柳原們還是不肯騷擾。

連接兩個長周末,大街小巷似乎安靜了不少,華燈初上的旺角當然依舊車水馬龍,酒吧街以外的灣仔就不那麼熱鬧,米芝蓮推介的街坊食肆做的主要是午市生意,晚飯人客本來不多。一碗白粥一碟腸粉,暖洋洋實而不華,正是外國人所謂的「慰安食物」,透過胃提供一種回到家的感覺,低頭慢慢吃着,把「最是倉皇辭廟日」統統吞進肚裏。旁邊桌子坐了一男一女,女的六十開外,男的更老,沒有豎起耳朵竊聽的緣故,不知道兩人是夫妻還是父女,或者關係根本不涉倫常。侍應生大概太閒,有一搭沒一搭和他們聊着,哈哈哈說了個笑話,話鋒一轉那男人竟將聚光燈照到我身上:「你哋睇呢位先生,食粥一勺一勺輕撇粥面,父母教得真係好。」笑着答了兩句,眼角漸漸濕了。

的確,這方面我非常幸運,沒有買過彩票便中了頭獎,脾氣性格和傳統的孝子賢孫那麼背道而馳,不但譴責從來沒有,撥亂反正的企圖也沒有,適當時機微微扶持,讓我神奇地憑有限的智慧活出自己。記憶中演說式的大道理完全欠奉,只有各種生活細節的示範,如何上落樓梯,如何剪指甲,如何不經大腦講「唔該」,如何扣襯衫鈕不對錯親家,關門的時候盡可能不要發出聲響,看完電影留在座位,等人潮退散才起身離開。就那麼多,已經足夠用一生一世。

我們那輩的華人家庭,一家之主總是板起臉孔的,朱自清《背影》描述的溫情讀着不覺感人只覺尷尬,西方父子亦師亦友的關係更是天方夜譚,十五六歲每周看美國電視片集《The Courtship of Eddie’s Father》,見人家兩仔爺勾肩搭背,什麼都有商有量,不曉得應該怎樣反應。後來接觸地道美國人,發覺並非家家戶戶圍着火爐共鑄和諧,小時候在軍閥式嚴父統治下苦苦求存的個案為數不少,真正吃過皮鞭的也有,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教我為自己的不識愁滋味慚愧,重新評估少年期惘惘的遺憾。當然A和他爸爸的親熱特別值得羨慕,那次從明州來三藩市我們家小住,我公然叫他爹哋,A則直呼其名叫他Bill,走在街上毫無避忌,頗令途人側目。

八十年代末在香港電影節工作,爸爸媽媽從新加坡飛來看我,很為居無定所的浪子擔憂,建議替我買樓,順着他們意無可無不可看了幾處。天天搭小巴回碧瑤灣經過柏道,難免對巴丙頓道附近的豫苑產生好奇,於是約了經紀參觀一個高層單位,我認為景觀開揚位置適中,他們卻嫌三尖八角,不過如常沒有強烈反對,「你喜歡吧,反正是你住」。正打算和經紀討價還價,我祖父在跑馬地一個物業的住客忽然通知退租,那麼當然沒有必要另買,而且那單位我小時候住過,毫無懸念搬了進去。

僅有一次送禮物給我爸爸。回家前收到來信,要利工民秋蟬牌文化衫,要半打,上青文書店順道購買,嚴格來講不算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