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黃金鳳見面一波三折。本來講好的咖啡店在街尾,我提早十分鐘去到,只見高朋滿座,兼且擴音器傳出的青春節拍分貝強勁,就算不介意搭檯,聊天也聽不到對方說什麼。正想手機聯絡,通知他更改地點,抬頭一望,熟悉身影在對面行人道出現,迎上前急切交代,匆忙間連不可或缺的熊抱也從略。街頭找到間清靜的,高高興興坐下,誰不知侍者遞上餐牌,才發現沒有咖啡沒有茶,只有啤酒雞尾酒,非醇酒美人們面面相覷。只得又換,終於在街中心的港式甜品店安頓下來,奇怪的是長居加州大利城的他,對久違的合桃糊蓮子茶竟然無動於衷,反而挑了老派人列為「生冷」的不健康食品,與非溫水不喝的同齡港男港女大異其趣。
陪他赴約的朋友口沫橫飛,細數店家歷史,他似乎無心裝載,延續美目盼兮的終生事業環顧四周,忽然指着招牌噗嗤一笑:「哎呀,我仲以為間鋪頭叫『傻婆』㖭!」美術化的「聰嫂」二字,驟眼果然有點像「傻婆」,連忙讚他觀察入微:「人家說什麼人看到什麼,一點也沒有講錯!」
話匣子溜出來的人物,無一不是舊時相識,離世往生的越數越多,我忍不住問:「那個肉山妲己,不知道還在不在?」初抵三藩市,黃金鳳義務權充帶街,一晚路經都板街一間小餐館,裏面燈火通明,他以比華利山明星之家導遊口吻說:「坐晌收銀機後面嗰個,咪係秦小梨囉。」南洋荒島長大的野人,自幼沉迷粵劇電影的緣故,和母親會唱兩句粵曲的他完全沒有溝通困難,普及文化奶這點真神奇,別的副作用不得而知,產生天涯若比鄰效應卻是必然的。講得興起,翹起蘭花指模仿退役名伶自嘲:「鬼咩,舊底大明星,家陣就丟那星!」實在維肖維妙,幾十年後音容宛在。
他昔日的「情敵」法蘭克和盧蘭素都走了,語氣倒不帶一絲寂寞,當然是因為感情生活豐富,根本沒工夫傷春悲秋。「情敵」是泛稱,當年亞洲同志社交圈有塘水滾塘魚特色,懂得欣賞東方美的米皇后不多,來來去去那幾個,艷壓羣芳的高班馬,甲的前度和乙有過一手,跟丙及丁也分別拍過拖的合家歡個案司空慣見,還不計同時一腳踏幾船那些花心蘿蔔。那兩個台灣小旦是防腐劑代言人先驅,真實年紀向來是個謎,傳說剪埃及妖后髮型的前者有一次約會遊車河,不虞有詐的男友瞥見他身份證的出生年份嚇到魂飛魄散,結果釀成車禍。
黃金鳳的知己丹尼斯是越南華僑,姓馮,健身尚未風行,已經練得渾身肌肉,二人體高相若,閒來緊密綵排舞步,可愛猶如一雙活動東方娃娃,周末登上會所舞池大出鋒頭。丹尼斯唸電影,畢業後移居羅省當同志小電影導演,因公濟私因私濟公,工作娛樂共冶一爐,簡直羨煞旁基。可是隔了幾年,傳來他死於非命的噩耗,典型情節發生在認識的人身上,震撼特別大:遭被游說出鏡打真軍的無業青年謀殺。細節我一直沒有問,免得金鳳哀痛,這次他自動提起,語調十分平靜,於是探聽疑兇是否逍遙法外。「早捉到了呀,是兩兄弟。」判了多少年他沒留意,不過丹尼斯看中的不會不是可口小鮮肉,關進監獄不啻送羊入虎口,捱不捱得到放監的一天還真成疑問。
咦,那時黃金鳳和丹尼斯,不是喜歡稱對方為傻婆嗎?一天晚上前者按我的門鈴,開門一看嚇壞了,他不但花容失色而且滿口鮮血:「同個傻婆去跳舞,他不慎失手撞傷我。」之所以向我求助,因為我鄰居是個見習醫生,沒有醫療保險上急症室太昂貴,希望熟人伸出援手。這個故事疑點重重,我也一直沒有問,下次見面,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