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十一月中,倫敦已經擺起聖誕市集了,帳篷搭在心臟地帶最旺的萊斯德廣場,出入劇院必經之地,想不看見也不行。第一次造訪殖民地前宗主國的首都是盛夏,我記得約了當時還在唸書的牛醫生見面,地點定在國家畫廊前──我的主意,沒有電郵的時代,預先透過信件安排妥當,人生路不熟,只好挑最明顯的遊客地標。晚上八點天尚未黑,依時依候在噴泉前出現,他深深鬆了一口氣說,這麼人山人海車水馬龍,恐怕擦肩而過視而不見,白走一趟事小,做不成東道主事大。
但是我更懷念八十年代末深秋的倫敦,從香港飛到希斯路機場,清晨六七點,冷冽的空氣令人非常愉快。因公出席電影節,往往提早一兩天抵達,免得時差影響精神,坐在黑暗空間裏最容易被睡魔征服,散節後再歇一兩天才打道回府,否則連書店也抽不出時間光顧,入寶山而空手回。
那一陣掀起祖俄頓熱,日記傳記劇作應有盡有,適逢以他為題材的影片《留心那話兒》公映,不知道哪個是因哪個是果。查寧十字路轉兩個彎就是高文花園,有一年遇上落難舞孃趙絲克蘭被邀在歌劇院客席擔綱《睡美人》,臨時買到三樓門票,居高臨下一樣興高采烈,也可見畏高是之後寵出來的,心病決意不尋求心藥醫。歌劇院一帶越摸越熟,繞過後台出入口小巷,便是保羅史密夫總部,再過幾個鋪位是Tin Tin專門店,tee恤買之不盡。昂貴的保羅史密夫當然買不起,幸好甸街有家月下貨傾銷店,五鎊十鎊就有交易,顧客又少,不像搬到近邦街地鐵站的現址後,簡直成了旅遊景點。他本人也見過一次。那時咖啡店不像如今普遍,如果要吃蛋糕,唯一選擇是老廣頓街的元祖華莉麗,無時無刻不塞滿人,有一天搭枱的竟是著名服裝設計師和兩個朋友,三人嘰嘰喳喳討論某影星緋聞,完全不考慮隔牆有耳。
高文花園有個角落叫Neal’s Yard,小小的庭院,中古時代格局,鎮院之寶是家香料店,產品裝在夜藍色玻璃瓶,我一直幻想《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酣睡如死藥是同樣品相。斜對面有間嬉皮色彩的咖啡店,木牆木地板木天花板,窗框髹紅漆,其餘赤裸裸。樓下櫃面點了飲品,付款後要自己拿上二樓雅座,梯級雖然不算險惡,缺乏端茶遞水經驗的緣故,很擔心會出醜,往上爬一步一驚心。這次忽然想買一瓶手部潤膚膏,去到一看,咖啡店換了字號,旁邊以前常買特色鹹芝士糕的巴西餐館也轉了手,另外外面紐街的素食店Food for Thought也已經結業,就算不至於惶惶如喪家犬,也着着實實無所適從了一陣。
高文花園最遠古的印象,當然來自電影《窈窕淑女》,灰頭土臉的柯德莉夏萍瑟縮在市場一角,終極願望是擁有吃不完的朱古力和燒不完的煤。蕭伯納構想中滿口破英語的賣花女或者比較接近英法海峽彼岸的依蒂皮雅芙,荷里活可管不了那麼多,草根階層飛上枝頭後的富貴戲服穿出來破不了票房紀錄,說什麼都假。八十年代花是買不到了,靠教堂那邊的老式香料店卻有各種不尋常花香的沐浴露洗頭水,冥冥中和張愛玲引炎櫻的名句「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打個照面。我在店裏最大的發現是薰衣服的丁香球,某年十一月底買的,帶回香港壓在牀尾,套進記憶成了聖誕的氣味。
多年後再找到一個,J見我如獲至寶的表情有點不屑,說他們小時候大人在家親手製造,沒什麼稀奇。隔不久買了一袋丁香釘,一顆顆密密麻麻插進橙裏,果然似模似樣,工序雖然煩,毋庸專業訓練卻也能勝任。萊斯德廣場聖誕市集有個賣香料袋的攤位,經過傳來熟悉香氣,連忙停下來問是不是有丁香球,操濃郁鄉下口音的女小販搖搖頭說沒有,我唯有退而求其次,要了兩個小香囊。誰不知收錢後她打開來噴了噴香油才交給我,我脫口而出:「不是天然香嗎?」她拍心口擔保香油絕對百份百天然,噴了之後兩個月繞樑不散,言下有責怪顧客不識好人心的意思。不知道為什麼,似乎連鄉音也不那麼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