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不熟的朋友聽聞我專誠從巴黎赴日本觀劇,東京三天京都三天,跟着由關西機場飛回戴高樂,花容失色送上一個瞠目結舌表情,熱切期待的「老當益壯」讚美沒有收到,反而空氣中充斥「此人精神有問題」的潛台詞。哈哈哈,其實比起去年十二月,這回行程不算緊張,那次歌舞伎之外還加上蕭菲紀蓮兩台告別演出,十天內東京新潟京都再折返東京,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過份,精於編排旅行時間的黃先生恰巧在京都小住,相約在四條交界永樂屋喝了一碗滋補驅寒的柚子生薑葛湯,他看到我密密麻麻的日程表嘆為觀止,不留情面的評語是「慘過出差」。
這個月的節目額外吸引,除了演員表有兩個喜愛的名字,也因為京都那台在從未去過的小劇院上演。叫先斗町歌舞練場,義務代購門票的大Y說南座閉館進行維修,這家的座位極少,擔心買不到票,我怕等到開票房才訂機位太遲,唯有搏一搏,幸好吉人天相,兩日四場不但如願買到,座位還非常好。
建於一九二七年,外牆以磚頭砌成,令人想起間諜片那些小歌女一入深似海的軍事總部,有股潮濕的陰沉之氣。臨鴨川的緣故,波光水影添上幾分靈秀,左右都是小木屋,倒也不犯沖。進到裏面果然十分細小,習慣了銀座歌舞伎座的豪華氣勢,簡直似玩具模型屋,包紅天鵝絨的椅子相對低,坐下來有席地而坐的錯覺,馬上想起張愛玲《談跳舞》寫的,「中國女人的腰與屁股所以生得特別低,背影望過去,站着也像坐着」。舞台當然也淺窄,縱使沒有小津《浮草》和溝口《殘菊物語》描繪的鄉鎮劇院那麼破舊,氣氛無疑相近。偏偏台前幕後還要配合環境,不但拉幕時七手八腳,《京鹿子娘道成寺》有一次女主角台上變裝,負責拉掉外層衣物的助手幾乎失手,蹲在地上急步隨着即將現出蛇身的妖女通台跑,方才成功脫殼,觀眾無不笑作一團。
海老蔵擔綱的《三升曲輪傘売》本來就像遊樂場變戲法,在這裏看不作他想。只見近在咫尺的他一面擠眉弄眼放電,一面左旋右轉不停變出一把把傘,既倜儻又淫邪,難怪民間故事常有青樓女子跟江湖賣藝人私奔的情節──良家婦女保得白玉身,並非因為她們意志堅定能夠抗拒誘惑,而是根本沒有機會混在戲園子接受春風吹拂。
小思老師一再囑咐,如果坂東玉三郎櫻花季節在南座登台,切記預早通知以便安排行程,大有冶種種風雅於一爐的意思,但我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大俗人,一心只希望在塵埃裏尋訪逝去的風流,場地越簡陋越合胃口。譬如四年前三月淺草隅田公園臨時的平成中村座,仿古小戲院以篷帳搭成,入場要脫下鞋子裝在膠袋,江戶風味撲鼻而來。那次海老蔵演家傳戲寶之一《暫》,精彩毋庸細表,煞風景的是我起程前患了重感冒,鼻塞事小咳嗽事大,脫了鞋寒氣由腳眼入侵特別刺激,忍咳忍得辛苦極了。新春期間淺草公會堂總有一台後起之秀歌舞伎,下榻旅館漫步過去十五分鐘便可抵達,水準差一點也興高采烈,散戲後回旅館浸一浸風呂才出去晚飯,真是不羨鴛鴦不羨仙。
去年海老蔵聯同中村獅童演新編的《地球投五郎宇宙荒事》,春季六本木首演大Y小Y看後齊聲說趣怪,八月在名古屋重演,我咬緊牙關冒暑捧場,投宿的旅館離劇場也很近。不過實在十分熱,只能以蝸牛速度爬行,揮汗如雨之際,腦海浮起「為藝術犧牲」五個字。所以說,這次東京京都巡迴看演出,天氣不太冷,毛毛雨只下了半天,實在相當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