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那幾天住處附近的街道靜悄悄,大學寒假還沒有放完,因為三四天不曾離開蝸居,有種久休復出之感,彷彿真的一年之計在於春,雖然冬季氣味仍然濃得很。慢慢踱步到常光顧的餐廳,本來想先打電話問問,但找不到號碼,一看門上果然貼着告示,翌日才恢復營業。腹鳴如雷,忽然想起隔幾條街有家新開的麵店,多次路經見到師傅在搓麵,很地道的樣子,正好可以試試。
一個客人也沒有,我問明有餃子才安心坐下。師傅躲在後面廚房,不像平時站在玻璃窗前操作,順便當生招牌。北方人,不高但雙手粗壯,端菜上來毫無笑容,和樓面小姑娘也沒有兩句。看着熱氣騰騰的餃子,《半生緣》世鈞初見曼楨那一幕立刻在腦海浮現:三天年假後世鈞和好友兼同事叔惠相約吃午餐,「他們中午常去吃飯的那個小館子卻要過了年初五才開門。初四那天他們一同去吃飯,撲了個空。只得又往回走,街上滿地都是摜炮的小紅紙屑。走過一家飯鋪子,倒是開着門,叔惠道:『就在這兒吃了吧。』這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過財神方才正式營業,今天還是半開門性質,上着一半排門,走進去黑洞洞的。新年裏面,也沒有什麼生意,一進門的一張桌子,卻有一個少女朝外坐着。」
當然我的正月是陽曆不是陰曆,這飯堂的光線也充足到一如海明威那篇短篇小說的題目,《一個光潔明亮的所在》,但是氣氛太接近了。尤其是那十二隻眉開眼笑的餃子,耳邊不期然響起叔惠的聲音:「蛤蜊也是元寶,芋艿也是元寶,餃子蛋餃都是元寶,連青果茶葉蛋都算是元寶──我說我們中國人真是財迷心竅,眼睛裏看出來,什麼東西都像元寶。」夾起來沾了醋,覺得喜氣洋洋。
對過年過節我一向冷感,除了感恩節,三藩市慣出來的,不過離開美國這麼多年,越來越清楚留戀的並非地域而是時間,張愛玲金句「我們回不去了」貨真價實,多想無益,近年已經吩咐自己漸漸淡忘了。十月有一天在超市買菜,莫名其妙在架上搜索一種叫eggnog的美式秋冬飲品,惘惘的差一點流下眼淚。最後一次喝,是在A陶瓷班展覽會開幕那個晚上吧?小海報還是我替他設計的,黑白線條,複印了十多份,用顏色筆逐張填上顏色,張貼在學校不同部門的報告板。回憶檔案狠狠封鎖了,不料味蕾念念不忘。
將來某一天,我也會突如其來懷念三王餅嗎?一月份法國家家戶戶的傳統糕餅,據說為了紀念《聖經》三王來朝的故事,特點是餅裏面藏着一顆種子,切開來大家分吃,誰的那一片餡中多出那麼一點點,誰就即席被封為王,糕餅店附送的紙皇冠馬上加冕。熱衷的不是玩遊戲,而是餅本身味道非常好,原始的杏仁餡以外,餅家還推陳出新,開心果柚子綠茶朱古力各領風騷,而且牛油多寡餅身鬆脆度家家不同,由一號至三十一號,每日一款也嚐不完。
雖然說不做聖誕,初來巴黎那幾年,十二月倒一定去嘉尼耶歌劇院後面的百貨公司看活動櫥窗,擠在咿嘩鬼震的小朋友羣中,把返老還童進行到底。通常是芭蕾舞之前或之後的活動,一石二鳥雙料娛樂,此調不彈久矣,今年平安夜買了票看《天鵝湖》,場地卻在巴士的歌劇院,一個東一個西,當然沒有加料節目,虧月初在東京路經銀座和光百貨,見櫥窗前圍了一羣人,好奇看了兩眼,那隻大白熊笨笨的,答應自己回到巴黎去春天百貨和老佛爺補數,結果也不了了之。
懶得七葷八素,連《星球大戰》外傳也尚未去看,長此以往不是辦法,聖誕後催促自己進戲院。散場後回家途中繞過奧迪安劇院,走廊不知道什麼人在地面擺了個陣,有燭光有兒童圖書有玩具有聖誕樹,介於裝置藝術和另類神壇之間,駐足獨自欣賞了一會,感激油然而生:這不比萬人空巷的聖誕櫥窗更珍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