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南簡辛頓那家以已故皇家伉儷命名的裝飾藝術博物館,最近落力催谷的展覽叫「你說你要革命」,撮自資深樂迷耳熟能詳的披頭四歌詞,匆匆閱讀宣傳文稿,以為展出的是二十世紀中期唱片封面,馬上撥進可看可不看類。和《蘋果》放大假的編輯飯聚聊起,她說前一天借表弟的會員卡去看過了,展品包羅萬有,又說時代剪影有趣,薄弱的意志開始動搖。今季美術界三大重頭戲,一為森馬錫樓的數碼碧玉,一為國家畫廊的卡拉華治奧,一為泰特摩登的佐治雅奧姬芙,甫抵埗已經分別參觀,另外聽聞某商業畫廊有三件新的Richard Serra作品,星期六早上也抽空兜了個轉,剩下皇家學院的美國抽象表現派回顧展,心大心細裹足不前──不怕你笑話,多少帶點近鄉情怯,不知道應不應該批准自己重訪又甜又澀的三藩市歲月。
懷舊歸懷舊,我可沒有自虐的癖好,衡量一輪,終於還是選擇直奔V&A。六十年代雖然也埋藏地雷,曾經住在邊緣的租客只要打醒精神,恐怕不會行差踏錯,小學升中學的日子,名副其實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唯一的煩惱是考試,然而初戀一帆風順心想事成,成績表滿江紅的隱憂算得什麼?
展廳充斥同齡洋夫洋婦,風華正茂時曾否跟隨倫敦搖擺不得而知,不排除他們當年各有引君入甕的性感魅力,渴望交配的義勇軍在門外大排長龍,但經濟實惠的大自然媽媽最鐵面無私,一過了使用期限,便悉數回收招蜂引蝶傳宗接代的號召力,把肉身打回肉身。擁擠一些無所謂,更令場面不雅的是觸覺和向橫發展的腰圍一樣遲鈍,戴着聆聽導賞的耳筒,忘形和遊伴大聲說話,嗓子高得像在街市討價還價。幸好人的適應能力真的十分神奇,很快就進入旁若無人境界,沉醉在回憶裏自得其樂。
譬如那些嬉皮士公社圖片,令我記起在新加坡國泰戲院看過的《艾麗絲餐廳》,附庸風雅的小青年昏昏欲睡,單單在聲帶響起鍾妮梅藻的《Songs to Aging Children Come》時醒了一醒:「人們匆匆掠過,他們是否沒有聽到旋律,陣陣嘔啞嘲哳,還有漫笑的和音。」一別經年,花的孩子仍然沒有養成天天洗澡的習慣嗎?迷幻色彩的海報,許多張後來收在《披頭四插畫歌詞集》,我當然曾經擁有,美國Peter Max開創的畫風,遭嚮往自由新世界的實用美術學生無恥模仿,可惜缺乏大蔴薰陶的右手,描不出行空天馬。最崇拜的Milton Glaser,代表作是今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卜戴倫肖像,全黑側面配五顏六色捲髮,遙遙預告他終將以冷肩膀應對最高榮譽的行徑。《時代周刊》破天荒的同志封面,其實緊貼潮流美學,可是瀰漫見光死的中世紀氛圍,不折不扣實況寫照──同期哄動一時的同性戀舞台劇《The Boys in the Band》正在倫敦市郊小劇場翻新重演,本來考慮去看,但連基報也反應溫淡,「過氣」的批評固然令人卻步,有一篇更警告大家,切勿以為前愛滋時期的同志聚會不天愁地慘,我立即打消研究歷史的念頭。
播放《胡士托音樂節》紀錄片的展廳,地上遍佈一種叫bean bags的時代產物,不虞有詐的男女和當年的我一樣捨身成仁,一個屁股坐上去,為腰痠背疼揭開序幕。久未在眼前浮現的名詞還有tie dye和kaftan,前者是六十年代青年趨之若鶩的服飾時尚,中譯紮染,後者乃源自阿拉伯的長袍,間接推動unisex風氣──unisex也是塵封的名詞。慚愧啊,我真是個淺薄的衣奴,就算駐足展覽火箭升空創舉的櫥櫃,關注的依舊是阿波羅八號乘客的太空裝,不是阿波羅十四千辛萬苦從月球另一面搜集回來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