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我講了又講:年輕的時候趁放暑假之便,揹着背包到歐洲旅行,兩個月期的火車通行證在手,打算親身體驗何謂流浪。抵達巴黎放下行李,買了冊每周娛樂指南研究,竟發現當晚奧林匹亞劇院有賴納柯翰演唱會,這還得了,立即三步併作兩步,奔往票房買票。不出所料,「全院滿座」牌子高高掛起,坐在小窗子後的高竇貓兒愛理不理,當求票若渴的粉絲透明。看來沒有什麼希望,不過既然一場來到,就當欣賞景點吧,這建築物是法國樂壇最高殿堂,前不久電視播的伊狄皮雅芙紀錄片,便有她在台上獻唱的畫面。正在東張西望,忽然閃出個打扮趨時的女人,陰聲細氣表示有張多餘入場券出讓,問有沒有人要,我不知哪來的蠻力,也顧不得一口法語七零八落,箭步上前認購。
不是黃牛黨,老老實實收門票上印的價錢。遞過來有點猶疑,鄭重附加了一句,語氣近乎「先小人後君子,到時別埋怨」,有限公司法語聽不懂,怕她改變主意,連忙含笑點點頭。時間尚早,興高采烈在附近逛了一陣,草草吃過晚飯進場,才恍悟貴人那句註腳的內容:原來劇院通道旁設有摺櫈,她讓出的一張是摺櫈票,恐防我嫌棄,故而特別聲明。那當然是多心了,有得參與其盛,就算站在牆角也願意,怎會嫌三嫌四?也可能是不好意思,她自己的一張是正常座位,就在我左邊,不排除他們的童話有《孔融讓梨》一類的教誨,雖然是明碼實價交易,不牽涉倫理道德,出於教養不得不按一按。
許多年後在書店見到一本諧謔雜文,書名《點解法國女人食極唔肥》,我馬上想起這位萍水相逢的貴人。說出來好笑,當晚觀眾席起碼一半是這類型的女人,三十來歲,面貌娟好,絲巾不是包着秀髮就是披在美人肩,我暗暗替她們取了個名字:蘇珊。靈感當然來自柯翰最著名的一首歌。那是遠在《哈利路亞》面世前的一九七六年,無線電傳出的低沉嗓子,既沒有minor fall也沒有major lift,只有對一個提供來自中國茶和中國橙的女人的懷念。
那時柯翰習慣以《電線上的鳥》為演唱會揭幕:「就像一隻電線上的鳥,就像一個午夜合唱團的醉漢,我曾經以我自己的方式,獲得自由。」第一個「就像」後頓一頓,彷彿思想還沒有組織好,令人擔憂他會轉頭走回後台,接下來音符一瀉如注,大家才放下心來。這一晚,《電線上的鳥》唱了三次,因為再見說了又說,觀眾無論如何不肯離開,心軟的他只好重複唱過的歌,瑪莉安依依不捨頻頻回眸,蘭絲沒有掛上的電話響了又響,而蘇珊捧着鏡子的雙手,肯定練成麒麟臂。
散場凌晨一點。人生路不熟,居然處之泰然,從右岸的奧林匹亞,沿着歌劇院大道走向羅浮宮,過橋穿越聖日爾曼,回到左岸第五區的小旅館。春末夏初的陌生城市,天空是銀色的,我躺在牀上睡得很熟,由一個夢跌進另一個夢,幸福得笑出聲來。那時怎麼想到,有一天會把巴黎當做家?而家,就在那間小旅館後巷?
九十年代末第一次去希臘,嚷着要到柯翰住過的島看看。據說離雅典不遠,可以即日來回,拖了兩天不了了之,此後幾乎每年都去,有時也想起,卻始終沒有成行。聽到柯翰逝世,不禁惘然,我還未曾去過赫德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