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的時候覺得有點眼熟,可是不疑有他。
從成田機場回到赤鱲角,放下行李趕往文化中心看新編歌劇《紅樓夢》,天氣比東京暖和多了,沒必要穿那件漂亮的新外套。翌日氣溫驟降幾度,香港人這方面向來緊張,就算只不過由十九跌到十七也大驚小怪,天氣報告員忽然個個變成語重心長的慈母,殷勤奉勸市民強飯加衣,星期六上午中環行人非常疏落,以往工蟻上半天班盼望假期的喜感蕩然無存,大概辦公室都奉行每周工作五天的文明制,否則人山人海,不一定留意到擦肩而過一個陌生女人的禦寒配件。濃紅似酒的針織羊毛頸巾,雖然面積小得多,顏色和線步和我從前那條一模一樣,這才如夢初醒:怪不得購自表參道尾橫街小店的外套似曾相識,根本是久違的老相好。
赴美升學前我祖母打的,是我衣櫃裏唯一的所謂溫暖牌,可惜早就下落不明。報名既遲還要等簽證,到了萬事俱備匆匆起行,人家已經開學了,離開新加坡後我倒不慌不忙在香港住了三五天,因為南洋很難找到時式冬裝,過境由原居購物天堂的祖母帶領我到百貨公司添置。她是繼室,我六七歲時親生祖母去世了,隔幾年不知道什麼人介紹我祖父認識的,用「一拍即合」形容前輩的姻緣似乎有點不敬,但恐怕和真相距離不遠。七九年我放洋後第一次回家探親,有一天傍晚前廳只剩祖父和我兩人,我記得我坐在那張有勾破衣服危險的矮身藤椅裏,他突然說:「趁後生搵番個人啦,第時老咗需要照顧㗎。」眼前不禁一黑:還有好幾年才滿三十歲哩,不要說想都沒想過和異性共偕連理,就算與同性天長地久的計劃也欠奉,幸好那是生平僅有的「催婚」事件,此後不論父母抑或遠親近戚都沒有人提,大家心照不宣。
他可想是經驗之談。七十左右曾經中風,痊癒後才興起續弦念頭,當然基於一種對暮年的惘惘恐懼,彷彿未雨綢繆,預先徵聘可靠的私家看護。細嫲之前在中學教家政,退休後毅然遠嫁南洋阿伯,頗有罔顧世俗的新婦女氣象,偶爾興起下廚表演嫁妝菜葡國雞,證明確有幾度板斧。起初舉家上下讚不絕口,然而每次都是葡國雞,而且胡椒粒越落越重手──「胡椒好,胡椒驅寒驅風」──不免有點走火入魔,表示欣賞的客套就漸漸收起了。
他們婚後算定居新加坡,但一年總有好幾個月在香港,我飛去度假時被新的一批親戚搞到昏頭轉向,舅公姨婆一大堆,好像還有契姑姑。跑馬地公寓租出去後,他們住上環,也是自己物業。有一年不知道為什麼搬到九龍窩打老道,簡直像去了另一個城市,兩星期下來也只勉強認得彌敦道。應該是一九六九年,十六歲的我剛剛中學畢業,旅港期間去台灣打了個轉,昏昏迷迷坐在旅遊大巴第一次讀張愛玲的《流言》。那確是冥冥中改變一生的旅行,因為離開香港前還發現仙鳳鳴在利舞臺演《再世紅梅記》,祖母大展神通臨時弄到三張大堂中座門票,對粵劇毫無興趣的祖父見是名伶粉墨登場,破例欣然同往。沒有地鐵的年代,放工時間過海十分費時,急也沒有用,抵達銅鑼灣已經遲了差不多一個鐘頭,他們還要在附近買兩個雞批才施施然進戲院。一坐下幕就拉起,任劍輝一出全場觀眾熱烈鼓掌,祖母說:「係咪喱,都話會遲開㗎啦。」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是第二場《折梅巧遇》,第一場《觀柳還琴》完全錯過了,好端端的村姑盧昭容忽然化作艷鬼李慧娘,看得一頭霧水,劇情轉折遠遠在理解範圍以外。
誰又料到,隔了三十餘載,竟然有幸加入《再世紅梅記》修訂重演的團隊,而那條濃紅針織頸巾,又會轉世投胎,變成一件音容宛在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