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筆拙,星期六的特殊空氣真難以文字描繪,尤其年紀大了,昔日周末來臨的興奮依稀有印象,就像愛情每隔七天一定來輕輕敲門,私自把那部英國電影《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早晨》的名字無窮無盡浪漫化,但畢竟是非常久遠的事,彷彿介於發生過和沒有發生過之間。星期天倒好,因為有摩里西一首歌代訴心聲:
濕沙灘上緩慢踽踽
回到你衣衫被不問而取的長櫈
這是一個
他們忘了關閉的海邊市鎮
阿瑪吉蕩,來吧阿瑪吉蕩
來吧,阿瑪吉蕩,來吧
每一天都似星期天
每一天都又靜又灰
九十年代初在倫敦陳先生家寄居過半年,他常聽摩里西,耳濡目染之下,那幾張由「史密士」組合過渡到個人自立門戶的唱片十分熟悉,什麼《昏睡的女友》,什麼《有些女子比別的女子大》,有一句沒一句零零落落印在回憶。花樣的歌者,慵懶的妖嬈有股睥睨人間況味,比憤俗還要冷一點,既不賣賬也不稀罕別人賣賬,時髦而且文藝。肆無忌憚的自戀,在我眼中直接翻譯為同性戀,當時英國社會風氣相當開放,領正牌照打開門做生意的同志消費場所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不但王爾德式下地獄已經絕迹,也毋庸像祖俄頓們偷偷摸摸夜訪公廁尋求刺激,奇怪他倒有一種難以解釋的矜持,遲遲不肯正式出櫃。很記得那些年最火的跳舞夜店叫「天堂」,位於查寧十字路火車站附近,不遠處的聚腳點則叫「天堂半站中途」,應運而生的幽默感不知算英式抑或基式。
近年陳先生成為公私兩忙的空中飛人,為輝煌事業和偉大愛情頻撲歐亞,雖然其中某些驛站恰好是我偶爾遊玩的地點,擦肩而過時候居多,最近兩次去倫敦竟都遇上,難怪摩里西舊歌不請自來。臨走的一天相約去詩人郊區的新家,四十幾分鐘火車路程,簡直是另一個國度,在詩人廚房匆匆吃了午餐,到鄰近市鎮參觀威廉莫利士故居。莫利士設計的著名牆紙很大部份以植物砌成圖案,不知是否從屋旁的花園就地取材,不過英國人都和杜麗娘那樣「一生愛好是天然」,由特種玫瑰到熱帶森林來者不拒,毋庸實物提醒血液也能流出花花草草。花園一角設有露天小茶座,歇腳喝杯大吉嶺再好也沒有,可惜遊畢樓上樓下開始下雨了,只得作罷。
一星期後巴黎的星期六也下雨。撐着傘穿過盧森堡公園,忽然想起二十幾歲初次歐遊,在漢堡那場溫度濕度相若的夏雨,遊興索然,坐在公共圖書館聽了一下午的賴納柯翰──貪婪地馬不停蹄兩個月,本來就累。有一站忘了是德國或者瑞士某小城,住在荒郊風景優美的青年旅舍,半夜傳來幽幽流水聲,分不清是瀑布還是雨。事隔四十年,覺得沒有什麼比姚蘇蓉一首歌更能準確形容掉進耳朵的聲音,真如張愛玲意亂情迷時說的,「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
唏嚦嚦,我的心裏亂如麻
花啦啦,好像窗外雨兒下
呼嚕嚕,又好像風兒吹窗紗
沙啦啦,原來為了想念他
啊,愛情像霧又像花
啊,霧非霧呀花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