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九文化區籌備多年的M+博物館,終於在疫情蕭條之下倉卒開幕。開幕前夕,西九那邊邀請了香港以至大灣區各大友好傳媒到場參觀,畢竟我也是一本暢銷文藝雜誌的主編,自然收到邀請函。本以為寒暄一下便打道回府,沒想到阿爺顯靈,我居然在M+館藏之中,找到當年紅樓閣的霓虹牌匾。
原來紅樓閣易手之後,新主人不捨得銷毀這麼大的舊牌匾,所以並沒有移送堆填區,如是者輾轉十多廿年,它依然完好無缺保存下來,像巨型神主牌一樣供奉在博物館裏。受此啟發,我開始在《明周》連載〈紅樓閣記〉,憶述紅樓閣年代的元朗風土舊事。結果,這一系列的〈紅樓閣記〉成為了我加入新元朗重建小組的契機。
當時,人工島計劃如箭在弦,還找了劉德華拍宣傳片。西九那邊最初提出了幾個AI新市鎮方案,元朗是目標之一,於是邀來各界元朗代表開會諮詢。作為外姓元朗人,與四大家族的鄉紳叔父同檯吃飯,感覺是有點複雜。當然,他們都知道我外公是誰,仍對我特別客氣。那天,在西九海濱吃過一頓不錯的下午茶,聽了幾位大灣區顧問分享中國大陸另址修復城市的經驗。不諳國語的鄉紳叔父們,很快就自行圍爐討論同樂戲院、元朗娛樂場等重建項目。
顧問之中,有一位架着啡色墨鏡,舉止優雅的老太太。她沒怎麼說話,一直坐在原位,也沒吃過任何東西,就只是喝着咖啡。但這位老太太看起來有些面善。老太太發現我打量着她,點頭微笑。然後她去了外面抽菸。
「你國語講得不錯。」老太太看着我說。「我在台灣待過幾年。」我從她手上接過一根菸。「工作?」「念書。」「那怎麼不繼續待在台灣?」她接着問。我想了一下,感覺好像被她看穿,不能隨便敷衍過去,惟有照實回答:「那陣子我爸身體不好,情況不太樂觀,所以我就回來一趟。」我笑了笑,接着說:「結果他病情穩定下來,然後我就一直待在香港了。」
與老太太談了片刻,她拿着我的卡片,居然認真看了很久,然後說:「怪了,你是『永』字輩。」我一怔。霎時間不知怎樣反應。忽然留意到她那雙閃亮的高跟鞋,還有那淡淡的香水味。難怪有點面善。許多年前,其實我們在阿爺的葬禮見過一面。她就是那時候的高跟鞋阿姨,阿爺在外面的舊情人。正待追問,西九那邊的公關上前跟她打招呼,似乎還有其他重建小組的茶聚。看着老太太的背影,倏然想起了阿爺的葬禮和小時候許多零碎片段。
我繼續待在西九海濱看海。看着眼前這一片海,感覺既陌生又熟悉。海浪像一隻粗暴的拳頭,我赫然想起自己曾經嘔吐,暈倒在這些海浪之中,在船上暈了很久。有一年聖誕節晚上,我和幾個室友租了遊艇,遊艇徘徊在漆黑的維多利亞港之中,我們每人開了一瓶香檳,啊,慶祝甚麼呢?記得了,是慶祝我們每一個都做了百萬富翁(美金)。那麼一說,倚靠在我身邊的女孩子是誰呢?是我那時候的女朋友嗎,那時候我有正式交往的女朋友嗎?我不太清楚,其實我每天清醒的時間很短,中午醒來,收市就開始喝酒。
大學剛畢業,在幾個室友慫恿之下,我們決定一起創業、開公司,辦公室在尖沙咀金巴利道。雖然我們名義上是室友,外人容易誤會我們本身是大學室友。其實,有些室友根本沒考上大學,是在外面喝酒和朋友介紹互相認識。我們彼此不叫對方同事,也當然不叫合夥人,而是以室友互相稱呼,像某個暗號。我們會用不同的名字開公司,然後每一天都以不同公司的名義找人來面試。前來面試的人愈多,面試的人就愈覺得我們是一間很有規模的公司。事實上,我們是從未打過工就叫應徵者來見工,見盡那些已經糊糊塗塗工作了好幾年的老實人,想賺快錢的人,不務正業的人,也同時包括那些仍有餘裕申請大學貸款的學生。基本上每一天都有人來面試,而我們每一天都贏錢,如果這一天股市跌了,只要繼續面試,招攬新的室友,翌日開市的時候低位入市,就會贏更多錢。
那時候,我有想過這樣子算不算是詐騙,是不是搶了其他室友的錢,但如果錢不但沒有少,反而多了,那就不算騙錢,別人的錢還是屬於別人的錢。懂得賺錢之後,難免就想從家裏搬出來,不過,錢來得太容易,我們幾個室友都有些比較奢侈的想法,有人選擇長租半島、洲際、美麗華,甚至是帝樂文娜,每晚到不同高級餐廳吃飯,喝不同產地的紅酒,有些喜歡在寶勒巷的桑拿中心包月,每晚都進出不同號碼的女孩,然後在那裏過夜。我是其中一個。
最初我媽確實追問過是否交了女朋友,偷偷搬了出去跟她同居,後來見我十問九不答,就懶得再問了。她偶然會發短訊,叫我周末回家吃飯、喝湯。其實不想回家的真正原因,是我的日常生活早已黑白顛倒,有着很多不想他們知道的壞習慣。桑拿中心很適合我這種生活,任何時間都可以是白天,或者夜晚。
然後有一天夜晚,我媽打電話給我。她一般只會發短訊,從未打過電話給我。我嚇了一跳,那話兒都馬上軟掉了。「欸你別多嘴。」說着,我推開阿琴,確定她會乖乖安靜下來才接電話。
「怎麼了?」「你還在公司?」我媽問得很平靜。「呃⋯⋯在加班呀,要看美股。」話剛脫口,我就知道出事了,今晚美股休市。而且並不只是甚麼獨立日。「老竇生日呀,還回不回來吃飯?」話筒那邊,我媽緩緩問道。
我咬着牙說:「回,留餸給我吧,差不多了。」
掛線之後,只見阿琴把自己捲在綿被裏,看着我咯咯發笑。「哎喲,要進京面聖了。」然後她推開門喊道:「更衣準備,照顧客人一位。」
離開寶勒巷之後,我在便利店買了兩瓶蒸餾水,盡快開車趕回元朗。沒錯,那時候畢業一年多,我瞞着他們已經買了第一輛車,銀白色Fairlady。我一邊開車一邊忙着喝水、嚼口香糖。車裏亦一直放了幾件優衣庫的裇衫長褲,我在樓下匆匆換上一身平實打扮才回家。
差不多半夜,客廳已關了燈。我爸似乎在睡房看電視,我媽聽到開門的聲音,沒多久就走出客廳。她看了我一眼,沒說甚麼,只道:「雪櫃有餸和生日蛋糕,你餓就吃吧。」
我鬆了口氣,然後見雪櫃整整齊齊排滿了白切雞、蒸肉餅和一大碗魚湯。另一層,則一如既往放了個紅色大盒,盒上鍍了金色印章。是金蘋菓的生日蛋糕。每逢家裏有人生日,我媽都會在金蘋菓訂一個蛋糕,這個習慣從我出世一直風雨不改。喝完了湯,本來打算洗澡就睡,反正蛋糕可以多放幾日。但可能喝得太多水和魚湯,輾轉反側,硬是睡不着,終於還是回到廚房打開雪櫃,把剩下來的半個芒果蛋糕當作宵夜吃掉。
我爸忽然從睡房走出來,不知道是想去廁所,還是特意想去客廳提我別吃太飽。「不要眼闊肚窄,吃五分飽好了。」我爸每次吃飯都會這樣說,五分飽。像他的座右銘。這晚他也是這樣說,但那時候我太年輕了,未領會到這些道理。畢竟在幾天之後,恒生指數再度破頂,升穿三萬點,錢的叫聲多雄壯,其餘一切聽着都只覺得有點囉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