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面前的三十六個學員接着齊聲喊出：「我接受宇宙大愛的豐盛。」他們全都模仿林大海伸展樹枝般的雙手，微微搖晃身子，想像一道光穿透他們的頭臉和身體。其實他們置身在一個密閉的室內，沒有窗子，乾燥的空氣來自冷氣機，人數也剛剛超過消防條例訂立的上限。如果當時有旁觀者目睹這一幕，必定會認為他們並不是人海，而是正在燃燒的山火。

沒有人在意室內空氣不流通容易傳播病菌，也不計較自己正在做一個看來愚蠢的動作——這些受過高等教育、位居要職、收入豐厚的中產人士，全都是良好的學習者，擅長被馴服。畢竟，他們耗上了幾乎整個人生，強迫自己接受不同形式和程度的馴化，早已像安靜的羊，只是仍然憤怒和怨恨。他們渴望可以削去毛躁多角的自己，像火和刀那樣會燒傷和砍傷自己的那些自己，所以紛紛接下了林大海和教練指向他們的利刃。林大海早在課程開始的第一天訂下了所有人都必須同意的規則：無論在課程期間遇到任何事，都只跟自己商榷，不去追究任何人。這是關於順利遺忘的重要守則。

課室內的教練數目是學員的一半。學員完成課程後，便可以申請成為教練，當他們成為了教練，就能以任何方式對待學員，因為面前的人被透明的鐐銬鎖着手腳掩蓋嘴巴，並不會反抗。而且，他們為了能夠成功地遺忘而自願被束縛。教練曾經也是學員，不會不明白他們像兔子，為了不存在的紅蘿蔔而願意付上任何代價。

教練私下稱林大海作「教主」，林大海總是笑着制止他們，心裏卻流進了蜜。語言具有皮鞭的力量。毒藥或糖果，有時是一體兩面的事。林大海深諳這一點，在遺忘訓練所裏，學員和教練都要遵從教主訂下的說話守則：1）不可以用「但是」。所有「但是」都要改用「同時」。句子裏一旦用上了「但」即否決了之前的意思；2）要刪除句子裏所有的「擔心」，改用「關心」，因為前者是負面的；3）要不斷呼喚對方的名字。「任何人聽到自己的名字一再出現，都會感受到被深深重視。」教主說光，就有了光。

教主向政府部門申請基金資助時，除了強調自己曾是H城大學最年輕教授，遺忘訓練課裏的語言制約，也是推銷重點。「透過反覆想起生命裏的正面回憶，用積極、樂觀而正向的角度，有助消除對社會的不滿，改善乖張暴戾的極端人格。」教主引用身心語言行為模式的理論，引證使用肯定句子每天讚賞自己和別人二十八天之後，百分之八十五的憂鬱者，增加生命動力，減低了毀滅一切的慾望。他知道申請資助的訣竅之一，就是巧妙地收藏，研究對象和數據全都來自遺忘訓練課的學員。

萬花看到林大海在一段網上影片中示範即時驅魔之後，想到舊居的房間內，躺在床底多年的皮箱。

「你認為魔只是存在於別人的心裏嗎？實在，當你看到別人是魔，即表示，你已着魔。魔和魔之間不但相吸，也互相反照。他人是你的魔，你也是他人之魔，你最討厭和最憎恨的人，和你才是最密不可分的，即使你並不想承認這一點。」影片中的林大海在社區會堂主持一個大型講座，即時邀請了台下渴望驅魔的觀眾上台。那是一個深信已被不知名的魔附身多年的五人家庭。

林大海說，他只需用十五分鐘，便能把藏在人們心裏多年的魔快速驅趕。「時間在客觀上是不存在的，漫長只是人們頑固而不真實的觀念。」他指示家族裏的人，圍成一個圓，互相用手指指着對方，吐出痛恨對方的句子，想像有共同的蛇，從自己的肚腹，攀過胃，爬上食道，穿過口腔，變成白色鴿子飛往天空。「吐出的蛇愈多，功效愈大。」林大海說命令他們，把蛇都吐盡之後，看着對方的眼睛說：「我愛你。」其中最年輕的兒子立即說：「我不愛。一點也不愛。」林大海雙手按着那男孩的肩：「當你不愛，你說愛，每天說，三十天後，你會感到愛。」台下湧起了一片掌聲，像許多鴿子拍打翅膀的聲音。

多年來，萬花都想把自己壓縮、折疊，收納在皮箱裏。可是她一人無法辦到。即使她能瘦得沒有一點多餘的肉，筋骨柔軟得可以蜷進去，也沒法同時在箱外關上皮箱的拉鏈。

她報名參加遺忘訓練課時，認為那是她最後的希望。她以為，只要有誰可以把她擠壓，讓她壓縮至可以藏進那隻皮箱裏，生命就可以過得下去。那時她沒法辨認，這其實是一種絕望。

第一天的課程完結時，萬花冷着臉走到林大海跟前，他穿着深灰色圓領套裝，胸前一排直排鈕扣，令她想到小時候到教堂看到的派發聖餐的牧師。

「教練侮辱我。」她對他說。

他心裏愕了一愕，心裏咒罵教練，還有這個腹部和眼袋一般腫脹的女人。「你知道嗎？」他敏捷地在腦海裏搜尋熟悉的台詞裏，和眼前的女人配對：「那些對你有興趣的男人，只是為了馴服你。你有一種不馴的特質，那也可以說是……你的魅力所在。」多年的導師經驗，令林大海學會了，如果要把一整套觀念和行為模式鑲嵌進一個人之中，先要在那人心裏製造一個缺口，再讓那缺口不斷擴大。漸漸地，那人就會以為那是他生而有之的洞，必須依賴林大海來填滿。遺忘不是催眠，而是比催眠更有效而更高層次的佔領人心的技藝。在那一瞬間，林大海就認出了萬花。如果他是一柄利刃，她不是羔羊，而是磨刀的那塊石子。

他向她點了點頭，而她轉身離去。

萬花別過臉，想起那個本來留在母親床底的皮箱。每個有陽光的周末，哥哥、姊姊和母親三人都會合力試圖打開那皮箱，可是密碼鎖非常頑固。父親在一個下雨的周日黃昏，說要去公園散步之後，就沒有回來過，只留下一個沒法開啟的皮箱，霸佔着屋子裏有限的空間。終於，姊姊在公務員考試的前一天說，要是把皮箱繼續留在家裏，她就沒法專心應考。母親和哥哥對皮箱的存在無可無不可。萬花請求姊姊讓她去丟掉，其實她只是把皮箱拖進自己的房間，藏在自己的床下。她只是稍稍旋了一下密碼鎖，皮箱就自動打開了。

萬花轉身別過林大海，回到課室裏自己的座位，重新坐下來。那時她在心裏祈求：「把我塞進那皮箱。無論是甚麼力量也好，把我狠狠地塞進那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