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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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微物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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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屬

05.02.2022

不知道自什麼時候開始,我常常不自覺 地拚命在空氣中想要抓住某根歸屬的線索,卻總是一無所獲。對於別人來說,那必定是輕而易舉的事。在每次目睹友人,帶着家人和行李,告別自己出生和長大的城巿,遠走到另一個國家,展開一種新的生活,我好像可以看到,友人必定把那一根屬於自己的歸屬,放在皮箱裏寄艙,直至抵達遠方時,才把歸屬取出種植在新的土地上。很可能,就是栽種在她新居的花園裏。

歸屬並不是家,而是比家更根深蒂固的東西,類近自己的生命的根源所在。一個人只要回到自己的歸屬,就能完全綻放自己,即使那裏發生恐怖的事,人都能臣服於某種更高的力量,而穿越各種苦難的幻相。並不是每個人在生命終結之前,都能找到自己的歸屬,而且跟它共存。有些人終其一生否定自己的歸屬, 另一些人則為了無法逃離的歸屬而讓自己碎裂成了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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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在某個冬日下午,一邊吃着太遲的午餐,一邊收看日本動畫劇集《日本沉沒2020》時所想到的事。故事從日本發生史無前例,將導致整個國家逐漸沒入海裏的大地震開始。災後重逢的主角武藤小步一家,踏上了逃難之路,他們像所有倖存者那樣,但求能活下去,卻不知道那就是離散的開始。在途中, 爸爸首先在為大家採摘山芋時錯誤地掘到埋在土裏的炸彈而去世,接着,鄰居七海小姐陪伴小步解手時誤中毒氣而身亡。剩下來的人,走 到一所超巿,遇上店主伯伯,跟他一起駕車到了絕無僅有未有影響的樂園之城,途中又遇到搭便車的丹尼爾,他在南斯拉夫內戰中失去了家人和國家,輾轉流浪到日本。樂園之城被一 個宗教團體掌管着,人們活在安穩和幸福之中。然而,大地震終於也把樂園夷為平地。在短促的逃生時間裏,失去了老伴和孫子的店主伯伯、丹尼爾和樂園裏的部分信徒,卻不願立刻逃到安全的地方,他們不約而同,平靜地說:「這裏就是我的歸屬。」

《日本沉沒2020》並不止是一部災難電影,它所探討的是,人在極端的狀況下,如何找到自己願意全然貢獻的方向,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辭。爸爸的非自然死亡,是他為了養活家人而導向的結果。單身的七海小姐則是天然災害的或然率中被剔除了的一個生命。失去家人的店主伯伯早已生無可戀,於是留在死亡之地。失去家國的丹尼爾選擇留在崩解了的樂園,因為那裏令他產生久違了的安全感。死亡像一個球,接下來還是會滾向許多人。小步的媽媽瑪莉,為了讓快艇可以順利啟動,冒險潛進海的深處,解開纏着快艇的麻繩,因而在水裏窒息死亡。對瑪莉來說,一對子女就是她的命根,而潛進深海,只有擅泳的她才能 做到。換句話說,她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把生 存的機會,轉讓給她所愛的人。小步的學長春生,也是這樣獻出自己。有所不同的是,他的犧牲同時也是自我實踐。本來是田徑好手的春生,因為長期狀態不佳而成了繭居族。在大地 震中失去了相依為命的母親後,跟着小步一家逃命。當儲存着拯救日本研究資料的記憶卡掉進水裏,快要被巨浪捲去時,春生重拾跑手的本能,趁着浪退去的短促十秒,跑去拾起記憶卡再跑到岸上。最後,他只能在自己被浪捲去前,趕及把記憶卡抛到站給岸上的小步。他輸 了給浪,賠上了自己的性命,但在死去之前, 重拾了作為跑手的最佳紀錄。這些犧牲者把自己的生命壓成土壤,讓其他人能踏在他們身上,順利走到更遠的所在。

一個人只要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歸屬是什 麼,就能找到安身立命的方法。那麼我的歸屬 又在哪裏?幾年前,我偶爾會說,寫一本禁書是我的夢想。到了現在,禁忌俯拾即是的此刻,觸碰禁忌或成為禁忌本身所帶來的在體制之內反叛又被制度所容許的尖銳快感已然被瓦解,因為,禁書的數目已經太多了。除了這個夢想之外,我失去的還有更多。有時候,安身和立命是矛盾的,如果要伸展生命,那麼,此身就不能安住。但也可以換另一個角度,如果,此身在不安的環境,心也能安住,生命所 帶着的天命也能確立和實踐。必要時,就拋棄 這副身軀來達到命定的目的,這是我看完《日本沉沒2020》後,惴惴不安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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