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在不同的時空裏,發生過許多次的事情那樣,人們會在某一刻了悟,當嘴巴被一雙孔武有力的大手捂着時,並非立即不能言語,只是更清楚地知道,要選擇哪一個字詞,才有更大的機會使之從某道縫隙迸裂出去,以及,使出哪一種氣力,會使某個表達的部分發痛。
許多人被關進了牢房,更多的人被傳召進入法院,大部分人不安地過活,有些人必須以麻木穩住自己,也有另一些人逃到另一個國家。
在那個房間裏,三個律師坐在我的對面,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橫在我們之間,成了安全的屏障。那是一次演習,為了在不久後,我要在法庭內扮演一位證人,所需要的工具是語言。
他們需要一位寫作者,進入證人的位置。可是,要是站在證人欄內的人,吐出寫作者的話,很可能無法成為尖銳而可以被使用的供詞。
這個世界由無數不同的小世界或微型世界組成。如果法庭是一個小世界,文學就是另一個,它們分別置於廣大世界的兩個極端。在這兩個小世界之間,擠滿了不同的人所建構的日常微小世界。以往,法庭有相關的法則,規管那裏的每個人的行為和用詞,以及法官的判決。可是,那一套法則被不同修改、動搖,甚至摒棄。即使習慣在法庭世界的人,也漸漸感到陌生。
在房間裏,律師再三提醒我要注意用字:「法庭和日常生活,是不同的世界。」我被告知,在那裏,不可以說出激烈的字眼例如「抗爭」,而要使用中性的「社會運動」,以免那些字詞給法官投射出一種令他不適的色彩。在法庭裏,人們不是讀者,而是監控者和偵察者,說話一旦被吐出,得到的並不是理解,而是查正、檢驗、引用,或,刪節和斷章取義。無論坐在犯人欄裏,或證人欄裏,人們都沒有主動言說的機會,只能回答問題,而且是在各種規則和指引之下。
律師模擬法庭將會出現的狀況,問我各種問題。我可以感到,喉嚨的肌肉緊縮了起來,聲線比平日更弱,因為我只能運用腹部的力量,突破喉頭的窄道,在那裏擠出一種聲音,就像在機場的海關,把自己的行李放在輸送帶上,給透視的機器一覧無遺。我的答案,精簡而短促,因為我已沒有力氣說出更長的句子。
他們似乎滿意我作為證人的表現,而我也願意擔任證人的角色。不過我忽略了,發聲這件事所意味着的,不止是其中的慾望、勇氣、技巧和力度,那裏也有不同的世界組成的規則,可能出現的互相衝突和矛盾。
在法庭裏,我必須收藏,寫小說常用的抒述、呈現和意象,寫散文時的剖白和自由書寫,也不可洩露詩裏的跳躍和留白,也不可以使用在寫作課或演講時所運用的氣氛感染,因為在那裏,語言並非用作聆聽,而是進行較量、評斷和懲罰的「物件」。我如何可以避開「我」,去吐出合用的「物件」?
離開律師會議的次天早晨,我的頸椎開始出現莫名的疼痛,那樣的痛楚隨時間而加劇和擴散,以頸部為中心點,蔓延至肩膀、背部、手臂和頭顱。我沒法忽略那種痛。甚至,轉動頭部、舉手或喝水也會加劇那恍如即將崩散的痛苦。我渴望在痛苦的密林裏找到一個空隙的點,可以伸展雙手,用力握緊着什麼,正如,我始終想要在重重關卡裏,找到一個缺口,發出聲音,可是,那卻是密閉的空間。身體告訴我,假若我漠視肌肉和神經的警告,勉強使力,就會扯斷連接內部各部分的一根脆弱的神經。
我始終沒法坐在證人欄裏。
讀到王婆婆被控襲擊保安案件的新聞。她沒有聘用律師,只表示受審時「不盤問、不自辯、不求情」,接受一切的結果。因為身體問題,她也無法完整閱讀和理解控方提供的文件。
她還原了一個人,在法庭的世界,孤立無依的狀態。一個人在那裏最強大的武器,就是讓自己成為一個容器,承受所有可能出現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