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遺物中,有一隻被她珍愛多年的玉鐲。我本來對玉無感。童年時期,母親在我和兄姊的頸項,都掛一塊小小的玉珮。長大後才知道,那是為了祈求孩子順利平安長大。在珠寶之中,我只愛珍珠,它在蚌中受過創傷才鍊成自己。
然而,母親的玉鐲,那觸感讓我彷彿再次握緊她的手。在母親不在的世界裏,我幾乎每天都把玉鐲從首飾盒裏掏出來,撫摸它不平順的部分和裂紋,欣賞它帶紫的冷灰,和生意盎然的翠綠。「玉有靈性。」母親沒有這樣告訴我,但我能猜到,這是她的想法。
自此,我對玉生了好奇。拜託家裏經營玉器生意的友人,尋找合適的玉鐲。她告訴我,原來的店舖已被疫情捲走,現在只是網上營運,透過朋友口耳相傳。
友人先把幾款合意的玉鐲和相關資料拍照傳給我看。某天,她帶着作為店主的家人,在一所精緻的餐室,把各式玉鐲在桌子上攤開。店主細心地講解各種關於玉的知識,如何看玉,如何分辨美玉、真玉和假玉,以及確認
玉上的瑕疵。
我看到一隻灰黑像墨潑帶着亮黃的鐲子,玉質通透、神秘,有一種奇異的妖魅,拿着它就像走進安藤忠雄的清水模建築裏,當下,可以感到玉以一種奇怪的聲音在叫喚我,那也不是聲音,而是一種震頻。
「這個賣多少?」我問店主。
他說出了一個售價。
「不。」我心裏有一把清晰的聲音說:「它的價值是比這數字少一半的金額。」
我感到疑惑。每個人都擁有直覺,有些人能以視覺的形式,看到異象,有些人聽到不存在但異常真實的聲音,也有人只是湧起一種感覺。我從來不擅長接收畫面,但有時會聽到說話,或,一種深沉的,無法抵抗的感受。每個人都擁有直覺,可是大部分人的直覺早在社會化的過程裏被磨掉,只剩下很小的一點點。我相信自己就是這樣的人,以致,當那種強烈的感受,或一句和當前情況不符的忠言出現時,我總是習慣地否認或遏止它。
我把不斷呼喚我的玉鐲放在食指和姆指之間掂量,可以感到,整個身體的神經都在說,它不是店主所說的售價。可是,在我眼前的店主,是誠懇有禮而且可以信賴的年輕人。
離開了餐室,看到外面明媚的天空,那是一個充滿陽光的日子。我仍然在消化,玉捎給我的訊息。金額是什麼?玉不像黃金,並沒有一個公認的標準價值,反而,它的價值隨着人的心念和集體意識而流動。由是,玉的售價比較接近金錢的本質,那早已被遺忘的本質,就是,人的信念、自我價值和當下的心起念動而組成的幻相。當我生起了擁有玉鐲的渴望,
而店主也有着因為要出售玉鐲換取金錢的慾望,兩種意願出現,可是背後指向的價值卻並不一致。以往,我遇上過許多次類似的事情,而我為了避免衝突,或,被像是想要得到玉鐲的那種執着蒙蔽了心眼,會習慣性地作出退讓,硬生生地封閉從心裏湧現的聲音,從而維持一種表面的和諧,直至,下一次的失衡再次出現,我又因循着自己的習性,再次阻止心裏的聲音出現,長久下來,有一部分的我,漸漸枯萎,死掉了。
在別人的世界和自己的世界之間,我總是嘗試以自己的力量,合理化一個而否定另一個,而無法讓兩個甚至多個世界共存。關鍵並不在於,我以哪一個價錢,買下或不買下玉鐲,而是,我要肯定心裏的聲音,聽從他的指引和忠告,在完全失去自己之前。人和人之間,或,人和物之間的關係,其實都是和自己的關係的延伸。所有物質,包括肉身,到了最後都會瓦解,幻相終會破滅,對我來說,如何跟自己內在的聲音共處,珍惜內在的聲音,才是當下最重要的事。
於是,那隻漂亮的玉鐲本身,忽然不再重要,因為我已吸收了它要帶來的訊息,或許,這也是母親透過遺下的玉鐲,傳遞給我的關於如何珍惜自己,同時尊重別人的重要口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