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知道,到了進行交易當天,我竟然會感到期待。這場交易,正如世上所有並非出於自願的交換,付出的將不會跟得到的成正比。然而,要是堅拒交易,就會帶來各種後果,例如被削掉工作的機會和收入,或禁足於各個公開場所。於是人們明白,並沒有不付出任何代價而維持原有生活的自由,只可以選擇,付上部分代價,或,付上沉重的代價。為了促使有更多人接納這交易的安排,或,在心不甘情不願的狀況下,找到可以安慰自己的藉口,安排交易的人說:「這是為了保障你們的健康,你們要這樣做,才可以保護身邊的人的健康。」所以,我決定付出目前的健康,換取未來的健康。雖然,未來是不確定的,而未來的健康,很可能只存在於某種美好的想像之中。
總之,我接受了這場交易。進行交易那天,會場排着長長的隊伍,繞了一個蛇餅又一個蛇餅。於是我一時無法分辨,自己是被吞進一條巨蛇彎彎曲曲的腸臟中,還是,包括我在內的輪候的人,都是被迫蛻皮的蛇。那是一個非常有秩序和效率的交易會(有人說,這是資本主義的優勢,而我們活在這裏多年,方便和快速於我們早已如陽光和空氣那麼必要)。輪到我的時候,我主動祼露出左前臂,方便工作人員在那裏戳出一個小得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小洞,然後,用針筒注進藥物。自那刻開始,我感到這個身軀跟之前的身軀不再一樣。在這裏所指的不是在之後漸漸出現的各種疼痛、發冷、發熱、發炎和流鼻血(畢竟身體受損是活着無可避免的部分),而是,在我允許的情況下,身體遭到踐踏,於是,我和身體便分裂了開來。
我換到一個條碼。得到這個條碼,我終於可以,去咖啡店吃蛋糕和發呆、去超巿買食物,而且進入各個大型商場。我竟然沒有為了保持身體領土完整而忍受失去這些所謂的正常生活,原來我把習慣看得比自己重要,我為此感到難過。離開了交易會後,我唇焦舌躁,立刻使用那個過於昂貴的條碼,換到一次進入食店的權利,買一杯熱茶,坐在玻璃窗旁的位置,觀看街上的路人。
在地球的另一端,一場殘酷的戰爭已延綿數天。如果交易會是以答允被針筒入侵自己的身體,而得到繼續原本生活的一種妥協,烏克蘭人則超越了資本主義的交易邏輯。他們寧願押上性命也要留下生而為人的尊嚴而決不退讓。他們選擇把肉身鋪砌成自由和自主的路,給後來者在上面經過。於是,原來表示中立,甚至偏向入侵者的旁觀者,紛紛轉移支持烏克蘭。
這是個褪去了表相,什麼也沒有的年代,每個人所擁有的一切,都會在頃刻之間沒有原因地消失無蹤,惟有自己的肉身和性命,是人們仍然握在手裏的籌碼,在肉身敗壞或貶值之前,能用它來狠狠地交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