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因為延誤才能到達最適合的時機，無論對象是一個人、一本書，或一隻貓。我走進了電影裏的世界，而且找到那個座標。故事的背景設定在荒蕪而人煙稀少的愛荷華。我知道那種能引發人們內心狂野和激情的寂靜氣氛。因為在十年前的秋天，當我為了參加一個國際寫作計劃而抵達愛荷華時，那湛藍而高遠的天空，予人的正是那種蓄勢待發的力量。即使我要在冬季來臨前結束寫作計劃，還是會忍不住幻想，被冰雪鋪滿街道的愛荷華，人們都關在房子裏，窩在火爐前，看着窗外無人的世界時，那種絕對的空寂。

《麥迪遜之橋》電影海報

在電影裏，當丈夫和子女都到了外地，只有法蘭西絲卡獨自留在屋子，她心裏的蛇就在夜裏牆壁上的倒影中顯現。那大概是分辨善惡果子樹上的蛇，牠開啟智慧、自由意志和選擇，因此令人往往會反噬自己。或許，早在攝影師羅柏出現之前，法蘭西絲卡坐在無人客廳的孤獨中，那個平日被妻子的身份、家務和各種瑣事壓倒了的自我，早已悄悄偷溜出來。羅柏不過是讓法蘭西絲卡釋放自我的導火線。

在那相遇的短短四天，她被長期壓抑了的自我得到釋放，並且急促長大。她帶他到麥迪遜之橋去拍照。他摘了一束野花送她。她邀他回家晚餐。他們不斷聊天，談論葉慈的詩，爭吵。她為了再跟他見面而到小店去買了一襲漂亮的洋裝。她忘了多久沒有為自己添新衣和裝扮。他們去郊外野餐，她把長期綁在腦後的長髮放下來，穿上紅色的衣服。她狂野的另一面活了起來。然後，她必須選擇，繼續讓這個長期被壓制的自己活下去，讓家庭主婦的自己死去；還是，把這個短暫出現的自己埋葬在日常生活裏，畢竟，婚姻是安穩的窩。

無論作出了哪一個選擇，都必然留下遺憾，蛇開啟的就是這個潘朵拉盒子。因為人只有一具肉身，只可以讓其中一種生活實現，而錯過了的則在心裏繼續存活，內疚則是其衍生物。無論作出了哪一個選擇，都必然會有一個法蘭西絲卡死去，而另一個活着。因此，往後的日子，她只剩下一半了。真正體驗過自由的人都會知道，自由並不是烏托邦，那是由犧牲和死傷交織而成的苟延殘喘，而那就是人世間最輝煌的自由了。

我記得那段在愛荷華的日子，並沒有到過麥迪遜之橋。我只是常常站在愛荷華河上，凝視在陽光下，自己投在河上的影子。必定有其中一個我，早已在那裏投河，而這個我，是倖存者。我同時在過着生和死的兩種人生。

我無法忘記，寫作計劃的團隊，在深秋時到新奧爾良作小旅行。在新奧爾良，我失去了一個珍貴的下午。那天下午，團隊預定的行程，是跟隨領隊的職員拜訪當地的一位學者。在預定的時間之前，我獨自在新奧爾良的街道上蹓逛，隨意走進其中一家咖啡店，點了一客美味的牛油果沙律，在秋日的暖陽下發呆。那是我人生裏其中一個最美妙的時刻，我一點也不想離開那咖啡店，到集合的地點，我多麼希望，那個美好的午後可以完全屬於我，而不跟從任何團體計劃。

可是某種必須跟從規則的習性，迫使我離開了那咖啡店，回到旅館和領隊集合，那時我才發現，原來團隊裏只有我一人參加這行程。領隊讓我選擇，獨自回到街上蹓逛，還是跟他去拜訪學者。我不知道為何，放棄了心裏想要回到街上閒逛的真實慾望。或許，我從不認為自己值得擁有真正的快樂。

設若我的人生是一件毛衣，這個永遠失去了的下午，則是一個破洞。破洞從這個下午開始，愈來愈大。時日遠去，洞口終於比毛衣更大，我連毛衣也失去了。

這就是我曾經體驗過的其中一種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