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體裏有一個安全閥,那是在生命裏最初的階段,母親安裝的。「不可以哭。」她說:「無論如何,不要哭出來。」
安全閥看來非常穩固,彷彿,即使是洪荒或海嘯,也無法把它衝破。有時,當我忍不住在隱蔽的角落哭了起來,那個安全閥會令我生出,內疚的感覺,並不是流淚令我罪疚,而是,我竟然使安全閥失靈。
不過,在我面前流淚的人,一直都不少。熟識的朋友,偶爾在跟我談話時忍不住落淚,但更多的流淚者,是陌生人。例如,多年前,當我仍然為雜誌撰寫訪問稿時,遇上的每個被訪者,他們總是在談及生命裏某個片段時,突然像觸碰到某個開關那樣,從眼眶滲出眼
淚,不久,那成了一道溪流。起初,我想,原來不是每個人的身體裏都有這樣的一個安全閥,慢慢地,我才想到,安全閥在我身上所起的作用,並不止是無法輕易流淚,而是,對眼淚的反應鈍感,或,對眼淚保留了一種中性的不解。「人究竟為什麼可以隨時隨地這麼輕鬆地流淚?」我在心裏提出這種疑問。看着人們在我面前流淚,我會給他們遞上薄荷香氣的紙巾,在身體內騰出一個空間,容納他們隨着眼淚傾瀉而出的情緒。我會慢慢地感受和體察那種情緒,像在旅途上遇上奇異的風光那樣。
大部分的人,都習慣迴避眼淚。流淚者會對旁人說抱歉,彷彿自己的眼淚打擾了世間的安寧。大部分的旁觀者都會立即說:「不要哭。」有些旁觀者感到不知所措,有些會嘲諷流淚的人。這些旁觀者的身體裏,都沒有安全閥,才會如此懼怕眼淚。畢竟,這是個秩序井然的世界,鮮肉被包裝在保鮮膜塑膠盒中然後放在超巿裏,而人被放置在附設空調的房間裏。人的身體有百分之七十由水分組成,而液體只有在某種失控的狀況下,才會溢出身體的邊界—排洩、流汗、流血、濕疹皮膚破皮滲水、睡夢中流出唾沫、性高潮時流出體液,以至,流下淚水。這些衝出皮膚的水分意味着,一切不再受控和固定。
我曾經對友人 I 說,在極度傷心時,我總是無法像別人那樣,把痛苦隨着眼淚排出來。對流淚駕輕就熟的 I 轉過頭來告訴我:「因為你還不夠傷心。」這句話就像,從未經歷失眠的人,指出長期受失眠折磨的人,只是因為日間不夠勞累才會無法在夜裏安眠。由此,我知道,這世上有些人可以適時地流淚,有些人早已封閉了由眼淚組成的情緒救生通道,也有些人,早已無法感受諸如悲傷等這樣深層的感受,他們木然而安穩地過活。
母親離世之前的兩天,我的安全閥被搗毀。我和哥哥在醫院的恩恤探訪時段,走到她牀前,那時她的氣喉被痰充塞着,以至呼吸困
難。她緊閉着眼睛,似乎在一個不安的夢裏,我們輕輕把她喚醒,她張開眼睛,又抵達了另一個難受的夢,看到我們,已然無法說話,眼神非常憂愁。
「你在這裏,晚上能睡嗎?」我問她。她搖了搖頭,眼珠打量了一下,天花板的光管。「這裏太亮了,你也不喜歡醫院的環境。」我代她說。然後,她看着我,眼眶紅了一圈,眼膜佈滿一層薄淚。那是人生裏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看到從來不為自身痛苦而流淚的母親,哭了。
從那夜開始,我經歷了難過的失聲痛哭、淚水從眼睛源源不絕地流出、一邊尖叫一邊大哭、無聲地落淚,和哭得呼吸不暢。我好像時常掛着一個充滿液體的袋子,沉甸甸的。
某天,清晨打坐靜心時,不知為何,我又哭了起來。忽然感到,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靜靜地走近,經過我的腰間和膝蓋,接近我,最後爬上了我盤坐的大腿。那是白果貓。我哭着的時候,他只是把身體緊貼我的腹部。我哭完了,滿臉淚水地睜開眼睛,看到貓正以唯一的一隻綠色眼睛看着我。我摸摸他,驚訝地發現,他的背部盡是我的眼淚,濕透了。貓平日很討厭水,只要一點水拂到他身上,他會立刻跳到遠處拚命舔毛。但那時候,他只是默然堅忍地承載。
於是,貓給我安裝了另一個安全閥,那是一個可以盡情流瀉的裝置。他說:「無論如何洶湧,我也可以把它包覆在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