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文化

「沒有」的土壤

失去之後,迎來的是「沒有」。如果擁有是一片可以居於其上的土壤,「沒有」也是,只是,人們需要動用相反的想像力和感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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〡被吞噬之前,把手上的一隻銀手鐲脫下,交給我保管。「不可以戴任何飾物進入那巨大的嘴巴。」她解釋:「如果它選擇不吃掉我,你再還給我。如果它吃了我,鐲子就先寄存在你那裏。」我把鐲子放進小布袋中,打算待會就可以還給她。

「今早,我交代爸爸幫我吃掉冰箱裏的果凍。但他不理我,要我今晚回家吃掉它。」她說。

不過,到了另一天的早上,〡的銀鐲仍然在我的布袋中,她沒有跟我們一起步出法院。我一直想起她家裏冰箱的果凍。於是我看到自己對於判決的結果和處境的執着。

生命難道不是一條很長的路,讓人從擁有步入沒有,或,在一無所有的死胡同突然柳暗花明,像約伯經歷了神的試煉後,得到更豐盛的財富和更多子裔嗎?人們都期待後者而迴避前者。但生命並不是單向的路,而是像樹的年輪環迴往復。

我曾經以為自己已經學會了與各種失去共處,可是,「沒有」的世界,對我來說仍然是陌生的疆域。如果擁有的氛圍,是帶着擁抱的溫暖和實在,擠擁的窒息和過剩,那麼,「沒有」則是吞沒的被侵佔、煙沒的消逝和埋沒的壓抑,而兩者的共通點都是「有」,即是,兩種「有」的狀態。

佛家對於「有」,經常強調一切存有,其本質都是空,無常才是萬物背後的驅動力,空會生出有,因此有亦會終歸於無。《心經》如此詮釋世間所有可以觸碰的存在:「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似乎,「無」是事情必然的定局,但心是可以擴張的容器,可以承受一切。《聖經》則以另一個角度觀看「無」,指出有和沒有,都是信心所驅使。耶穌在湖上行走,叫坐在船上的彼得下來,走向他。彼得走到水上,狂風吹來,心裏惶恐,便往下沉。耶穌伸手拉住他說:「你的信心太小了,何以疑惑呢?」如果有信心,外在世界的人和事物,是否會再生?

K在年初過世之後,我更確切地感到她無處不在。如果在世是實物,離世則留下了影子。死的影子喚醒了她一直留在我內在的種籽,關於她的植物不斷生長,和我成了一種合一的狀態。我更認真地思考如何更好地運用餘下來在世上的日子。我推卻了一個全球知名的講座邀請,或許因為我想用更多時間專注地寫作,也有可能因為,對方告訴我,不設演講費用,而我知道,我必須尊重自己的勞動和付出,否則就是一種不健康的關係。

有時候,無會生出有,另一些時候,無只是不斷衍生無。有時候,我會遵從正向心理勵志書的教導,每天在本子上寫下可以感恩的事,讓有的土壤長出更豐足的有;但有時候我厭倦了而且懷疑各種積極的論述,覺得就算一切不會好起來。

榮格在《紅書》中如此闡述地獄的風景:「地獄就是從深處找上你,帶着你已經不再是,或者尚未有能力成為的一切。地獄就是你已經不能再做到以前你能做到的,地獄是你必須去思考與感受,去做你不想要的一切。」或許,地獄就是「沒有」的土壤。「沒有」一直在長高,結出許許多多的沒有。

榮格也是人,通過書寫和繪畫《紅書》和自己內在的神性和魔性溝通。如果我正身在地獄之中,也可以尋找一點天堂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