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待一位廚櫃公司派來的水喉技工，解救廚房的困境。經過翻新後還沒有正式入住的房子，洗碗盤的去水口突然瘀塞，水從彎彎曲曲的管道的另一段噴發出來，本來應該送往外面的水，朝內傾瀉而出。
（就像一種憂鬱的狀況，是內耗，而不是憤怒，把情緒向外放，因而無法形成力量）
是那些通向四方八面的水管，讓人從孤獨的幻相中醒悟，四周滿滿的都是人，各種不 同的人，即使擁有自己的居所，把門和窗完全關閉，可是水管仍然是無法關上的出入口。實在，每個人都需要它，就像沒有一副身軀可以掉棄腸道和氣管那樣。
房子的水管，常常讓我莫名的焦慮，並不是因為老鼠和盜賊都喜歡攀爬水管進入室內， 而是，水管連接了眾生 ─ 蟑螂、細菌、聲音、污水，全都從一戶走向另一戶，從一個人 到達更多的人，就像一種失控的社交活動。
水喉技工進入房子後，站在洗碗盤前一臉悵然，我從他的臉上讀到自己的無助。我和他並排低頭看着儲在碗盤已大半天，並不流動的死水。他仔細檢查過每一段喉管，確定沒有任何破裂的痕跡，把盤子底部的隔氣拆下來，清除了少量的砂石和泥污後，盤內的水仍然沒有退卻的跡象。然後，他接了一通來自上級的電話，掛線後，用一種強硬的態度對我說：「這個問題跟我們無關，必定是替你裝修房子的人，把水泥倒進去水口。」我跟他解釋，當廚櫃完成安裝後，就再沒有人來過修整房子。可是水喉技工堅持，那是「他們」的問題。我知道，他的嘴巴所發出的，並不是他，而是上級的聲音，那聲音的力量源自恐懼，害怕觸碰和解決深層的複雜的問題，為了生存只能把問題往外推卻。恐懼引致僵化和逃避，如果瘀塞的水管是生活裏無處不在的其中一個象徵，它所反映的訊息，會不會就是莫以名狀的恐慌？
水喉技工的嘴巴說出了上級的指示，可是，他的四肢和行動，仍由自己的意志所支 配。或許，當他說出跟上級共同的恐懼之後，本來積存在心裏的東西反而得到疏通。總之， 一籌莫展的他並沒有停止查找無法去水的原因。他對我說：「我會多嘗試一次，如果這個方法無效，我就離開。」可是當那方法無效之後，他又不甘心似地再尋找另一個方法。他使用通渠泵往碗盤排水口擠壓，水花濺濕了他的衣服，而積水仍然滯留在盤內；他又把耳朵貼在出現疏落流水聲的管道上，不解卻又不想放棄。
我問自己：我心裏也有導致水管瘀塞的恐懼嗎？可是腦裏空空的，什麼也想不到，就像每次大敵當前，退無可退的時候那樣，我關掉了自己某個主要的情緒功能。不久，水喉技工又把隔氣拆下來，把由鐵絲製成的工具伸進某一段水管之中，像釣魚那樣，垂釣我們都看不見的導致瘀塞之物。
他再次慎重地對我說：「我會多嘗試一次，如果這個方法無效，我就離開。」他把工 具愈探愈深，臉上出現了難解的神情。彷彿，水管裏真的有一尾巨魚。本來長長的工具只剩下了一小截。「真的被什麼塞住了。」他說：「我在嘗試搗碎它。但不要抱持任何希望。」 他把魚鈎收回來之後，我們就聽到水流潺潺的聲音，像急不及待地離開的腳步。我們看看碗盤，發現所有的水都褪盡。
我們都不敢置信。為了確定，問題真的已解決，他在盤內放了滿滿的水，拔去塞子後， 看看水是否能自行排走。「如果水是流通暢順的，去水口前會形成一個小漩渦。」我們站起來，並排看着洗碗盤，那去水口有一個很小的像龍捲風那樣的漩渦，它不是憂鬱，也不是憤怒，而是伸展、循環、恢復能量。
那是極疲憊的一天，我卻在深夜失眠。我再問自己：導致水管瘀塞的恐懼是什麼？我想到的是，水喉技工向我描繪的那個最壞狀況： 假設我家的排水渠堵住了，真正瘀塞的位置其實在樓下單位近天花板的排水隔氣，我必須帶着技工，得到他們的批准，打開他們廚房的排水渠進行清理。他們很可能會懷疑、冷漠地應對，事不關己地拒絕。如果樓上的單位發生了這樣的事，那麼，他們也只可以向我求助，無論是哪一種狀況，我也無法守着人和人之間， 房子和房子之間的界線，而認清了，所有人，所有的單位，所有的房子，都以某種方式被綑在一起的事實。人可以選擇的，只是如何回應 這事實，而無力也無法否定它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