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房子是居住其中的人,身影的延伸;要不,房子是人身體的反映。房子和人密不可分。
M說,在這個城巿,大概有一半房子的牆壁,都有滲水的問題。他曾經住在一個房子裏,樓下的鄰居一直在投訴他的居所漏水,使鄰居的房子水漬處處。M用盡各種方法,甚至請人鑿開牆壁,卻發現喉管乾爽完好,始終找不到滲水的源頭,而鄰居長期投訴卻引發了他生命的低潮。
設若牆壁是皮膚,水管是經絡,通往房子的來去水,就是情緒。
當我發現洗衣機排水時發出了像是消化不良的聲音,心裏就湧出了不安,立刻跑進廚房,發現水從洗碗盆的去水位輕微地倒灌出來。那並不是一種翻湧,比較像是一種微弱的求救。
房子老了,貓不再年輕,而我經常怠倦,我們蜷縮在彼此的影子之中,時而對話,時而互相安慰。
「有什麼使你吃不消呢?」我問房子。
「太多了。我想休息一下。」房子這樣回答。我不知道它所指的「太多」是什麼,只是有時,我也想休息,像按下生命中的暫停鍵,但我始終不敢按下去。暫停意味着終止舊有的規律,翻出潛藏的問題,直面它,跨過它。但,如果曝露在陽光下的東西(就像可能堵塞在去水渠的毛髮或灰塵)根本令人無法忍受去直視它,那麼,這樣的停歇可能就會引致長久的迷失。
假若世界是一座巨大的房子,當這房子某個出水口堵塞,人們就會生病,當傳染病一發不可收拾,迫不得已的大停頓就會展開。
我是在大疫之年,躲在家中避疫時,迷上了串流平台的電影,那裏像一個深井般的掏寶箱。我在那裏翻出了無數的或寂寂無名的小製作,或被遺忘的經典。其中一部是1990年上映的《無語問蒼天》,改編自英國腦神經學家奧利佛.薩克斯在1973年的同名著作《Awakenings》。關於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在美國出現的一種昏睡症,而患者多為兒童。最初,他們只是行動受影響,例如無法寫字,接着,身體無法自主,而必須留在家裏。不久之後,他們會突然睡去,睡眠的時間愈來愈來長,而甦醒過程漸漸艱難。慢慢地,他們終於一睡不起,即使他們的呼吸仍然正常,甚至也會睜開眼睛,可是,他們對於外界再也沒有反應。新入職的腦神經學家Sayer研究後發現,這些在發病時只是孩童而已屆中年的患者,腦內缺乏了神經傳導物質,用藥後,病人陸續醒來。他們之中,有的急不及待地戀愛,有的跟
親人流淚擁抱,有的到海邊散步,重親體驗失去多年的「生的滋味」。但這只是他們生命裏一閃而過的春天,一個季節之後,他們終究無法抵擋來自身體深處的強烈睡意,又再次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很久也沒有再醒來。
電影通過腦神經科醫生之口,暗示昏睡症是二戰的後遺症,而且只出現在兒童身上。
設若萬物都有靈性,物件、動物和孩子都是清澈無比的鏡子,反映成人世界的各種問題。
「房子所指的『太多』是什麼?」我忍不住在想。一直以來,我只是感到各種的不足夠。
或許是因為,在各個關鍵的時刻,我都不敢停下來,即使是必須停止的時候──例如被羞辱時,我總是假裝沒有發現,而沒有讓自己真實地感受各種複雜的情緒;例如K過世的那天,我甚至在手袋中放進了教學用的東西,打算從醫院的殮房直接到大學的課室。或許,我錯過了太多難過,以至某個內在的去水口一直在慢性發炎。
和M討論房子滲水的話題至最後,我笑着說:「如果某天發現家裏的牆壁滲水,我會立刻用各種方法使自己流淚,那麼,牆壁就不用代我哭了。畢竟,我哭的話,不必找人來修理,而且不一定能弄好,牆壁哭泣的話,惹來的麻煩說多少有多少。」
我們都笑得肚子隱隱作痛。因為我們都是無法輕易哭出來的人,因此只能一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