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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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微物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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倖存

02.09.2022
圖片由作者提供

扁臉貓把頭斜靠在女主人懷裏,讓她一下又一下撫順牠的長毛。牠的上半身袒露在手提袋之外,在動物醫院裏,護士、候診的動物和主人(包括一隻大狗)之間,氣定神閒,若無其事,自在一如置身自己家的沙發。我看着這對貓和人,不禁有點羨慕。那時候,白果貓被一個半透明洗衣袋包裹着,伏在一個手提籠內,而籠子藏在一個尼籠袋裏。我的手背至手肘有一道長長的血痕,牛仔褲上沾了自己的血污。出門前和貓搏鬥了接近一小時。把貓塞進籠子後,我近乎虛脫,又感到生命對我的仁慈,不敢怠慢這種幸運,虔誠地帶着貓坐進朋友的車子。

很快,我就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扁臉貓的雙眼渾濁、披毛缺乏光澤,顯然,牠的溫馴有一半是因為病弱,已失去了恐懼和反抗的力氣。畢竟,七情六慾都是生命力的體現。牠的另一位男主人正在櫃枱前結帳,對護士說:「如果不需送貨,可以省下二十元對嗎?我可以自己搬,反正我們明天也要來。這陣子的醫藥費快使我破產。」最後一句是半開玩笑,但也未必不是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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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細端詳扁臉貓的主人,他們定靜而樂觀,當我和白果踏進動物醫院,填妥表格後,護士問我:「白果的英文名字是……Tony the cat ?」他們二人立刻笑成一團。不過,他們的眼神深處是疲憊和憂傷。這世上無法治癒的病實在太多,無論是人和貓,有時就成了惡疾的食物,可以選擇的不過是,被它吃得慢一點,令自己能保持尊嚴的形狀,或,一邊被吃,一邊活出不被任何事物打敗的光彩。

於是我驚覺,被孔武有力的貓甩開和抓傷其實是一種福份。任何經歷過分離的人,都會明白這一點。我也曾經是走到生命盡頭的貓的主人。我的貓曾被貓腹膜炎一點一點地吃光,而扁臉貓正被腎衰竭咀嚼。我讀懂了扁臉貓主人的神情─面前已沒有生的希望,所以你要帶着所愛一起走下去,假裝前方有光。

當人為了動物付出所有,心力交瘁,內心深處總是有一把聲音在詰問:「你在做什麼?那只是貓而已。」動物不是人的骨肉,也沒有因骨肉而生的責任。但動物常常比至親更容易長進人的身體裏,成了某個密不可分的器官。因為牠們不是人,跟牠們超越物種,不被任何規範限制的關係,更接近家屬的本質。

白果貓是當天最後一位病人。我們在夜裏全身而退時才發現,醫院是生和死之間的通道。能活在一個完整無缺的軀體之中,可以帶着活生生的動物家人回家,從來都是一種僥倖。畢竟,疾病和死亡,是迎面而來的任何一輛公車,偶爾碰到,走進去,就被帶到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夜歸時,經過家附近的大球場。那裏曾經是每年農曆七月上演神功戲的場地。那時候,燈火璀璨,人聲鼎沸,炎熱擠擁得令人無法想像孤魂的存在。可是現在,大球場已被政府徵用,成了臨時強制檢測場地。

經過那片森然的死寂時,彷彿感到,那些看不見的魂魄都在告訴我:「你們都是倖存者。但願你們看到自己擁有什麼。」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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