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在T地的隔離時期,從防疫旅館轉往另一家旅館之後,打開皮箱檢查和收拾,我才發現帶來的衣服太少。在沒有他者的房間裏,我竟感到一種赤身露體般的尷尬,就像偷吃了智慧樹果子後的夏娃,驚覺自己身上一絲不掛那樣。我找不到可以把自己隱沒的草叢。
衣服是面具,語言也是,兩者皆用於表達自我的同時,隱藏那些真實得令人難以接受的部分。在不同的場合,穿上不同的衣服,是遵守形式和不言自明的規則,那麼,就不會引來奇異的目光。
突然發現行囊裏的衣服不足以應付一個季節的短期居留,是跟T地好友S共聚了一個下午之後的事。我和S已有三年沒有見面。疫情之前,我們一年至少會互相拜訪一至兩次。每次相聚,我們都會繞過閒話家常,經過交換彼此近況,然後進入互換生命經驗的密林裏,就像透過談話褪去了一塊又一塊偽裝成正常而安好的皮膚,梳理底層毛躁的部分,然後步出餐廳,再次扮演隨時都可以微笑的人。這樣的深談,需要大量的專注,高度集中的精神和穩定的情緒能量。無法見面的日子,我們時常以文字在訊息盒裏交談,有一搭沒一搭的。
我們的對話以普通話築成 ── 這是S的母語,而S不諳廣東話。三年不見,我發現自己的普通話敏銳度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下降。語言是習慣,而在年長以後才形成的習慣,很容易受時間衝擊而變形。以文字交談的時候,我從沒有察覺差異,而在面對面的時候,當他提及某個作者的名字,或某個作品的題目,我總是無法在腦海中找到可以對應的字。或,在他把話說出來的半分鐘之後,我才意會到某種弦外之意,話裏深沉的含意,或那其實是一個飽含幽默感的玩笑。
對話便成了一個充滿裂縫的地面,縫隙愈來愈大,我常常不慎掉進去,身子卡在其中,不上也不下,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發現我的處境,他們只看到我臉上茫然的神情,就像去彌撒時穿了泳衣,或去爬山時卻穿了細跟高跟鞋那樣。
在一種他者的語言裏,我失去了慣常配戴的面具,於是看到自己暴露出來的陌生的臉。因為那不是我的母語,我才會這麼有意識地覺察,我聽不到什麼,而會不會,當我在H城,用母語跟別人對話的時候,因為太熟悉而習慣性地忽略對面的人的真正意思,只聽到自己渴望聽到的或願意相信的事,把一切非我所願的聲音排拒在外?
衣服是身體的房子,而語言是思想的房子,對我來說,惟有知道自己住在房子裏,才能穩定地邁出通往任何地方的腳步。原來我是這麼仰賴語言而存活於這世上,失去熟悉的語言,我好像不再是同樣的我。
在T地短居的原因,是受邀到一所大學教一門寫作課。無論是跟好友的聚會,或寫作課,其核心都是深度對話,而後者是,通過對話和寫作練習,發掘更深層的自我。當我在H城授課時,往往看着學員的臉,接通他們的當下的情緒,然後引領或回應,因為廣東話是得心應口的母語,就像熟練的駕駛者把手放在方向盤時,腦裏可以思考其他事情,而游泳多年的人早已把泳術鑲在身體裏。我在課上,往往依據感受就可以找到準確的字詞,表達某種連我也意料之外的含意,那並不是經過計劃或理性分析而來,更像是某個更高的力量,通過我頭殼上方的某根天線,通過我而傳遞重要訊息。
而這根天線,卻在普通話中失靈。在我的世界,即使同為中文,普通話和廣東話,也分別置放在兩個不同的房間。
站在普通話房間的我,遙看着另一個房間內的廣東話的我。兩個我之間橫臥着語言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