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那天,人們忽然驚覺,屬於自己的所有,逐一被凍結。凍結的情況,其實早已發生,可是,正如世上所有的不幸,人們先花上許多時間否認它的存在,再花上更多時間去接受這種不幸就是日常,直至他們終於接受了不幸已然發生,他們的面貌已被不幸徹底地改變。
有人尖叫着說:「銀行凍結了我畢生的積蓄。」其他在噩夢裏努力地幹活的人,又被刺痛了,紛紛到網上查看自己帳戶的存款,不知道是在擔憂還是在等待那些數字的改變。不久後,再有另一個人叫喊:「銀行也凍結了我和伴侶,所有的存款。」於是,在那嚴寒的一天,人們感到血管裏的血液也像被凍結了那樣,冰刺刺的感覺通體游走。
其實,早在某年的夏季,許多人紛紛被合法地從高處扔到街上、溺死、活生生地打死,或,變成傷殘後,人們對於生的安全感,早已被凍結。接着,遊行和表達的自由被凍結。不久後,公平地接受審訊的權利被凍結。很快,批判而獨立的思考,甚至,抱持反對意見的空間也被凍結。經歷過這麼多的凍結之後,有些人以為,再也不會有什麼東西的凍結會把他們嚇倒,不過,作為人的存在本身,就是非常脆弱的,沒有誰可以每天經歷被剝奪而堅韌如初。
有些人作出警告:「下一步被凍結的,可能就是我們的護照了,有能力飛翔的人,不要留在這裏,否則,連你的影子也會被凍結。」但有人說,無論離開與否也會經歷同樣的剝奪,要不,被奪去了出國的護照,要不,被奪去了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活的選擇。
於是,有人仔細推敲,「凍結」其實是什麼?那跟奪取有着微妙的差異。屬於你的東西,一旦被凍結(試想像把水放在冰格裏,水將會經歷物質的轉變,成為冰)只是被凝固,既沒有消失,也沒有轉移到另一個人的名下,而只是,你無法再使用它而已。於是有人說,就像一個人凍結成了植物人,雖然仍有呼吸,卻無法再創造和改變,這跟死,非常相似。
「我們現在會不會是活在一個被凍結的城巿裏?」有人低聲地說出疑惑。城巿的冬天,帶着濕氣的寒意,一直讓住在裏面的人叫苦連天,但以往他們一直以為,這樣的冷是帶着盎然的生意的。其他人聽到這樣的說法,各自細想城巿各種事物的形狀。執政的人,早已沒有打算在城巿裏真正發展或改善居民所需要的設施,相反,他們以各種藉口,把庫房裏的稅款挪動到其他地區。城巿裏除了築起了過多圍欄的學校、陳舊而擠迫的醫院、沒有遊人的大型遊樂場和商場之外,就只有不斷擴建的監獄。人們忽然想起,牢房就是一個,把人凍結的地方。
凍結其實就是,囚禁的同義詞。有人以低不可聞的聲線說出:「這城巿確實已被凍結了一段很長的日子。」那裏的人,心裏紛紛湧起了離城的意慾。只有一個人,他說他沒有翅膀,而且要把自己種植在這裏的泥土裏,直至,土地或他自己長出了屬於彼此的根。「冬天終將過去,回暖之後,我就可以把自己和這城巿,再次栽種出來。」
不過,每個人都知道,這個冬天非常漫長,或許比他們所有人在世上的日子加起來更長。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