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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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微物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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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了家

14.01.2021
圖片由作者提供

於是,我感到,很可能再次無法回家。

那是一年之末,與另一年之始的交接時區,我從位於城巿西端的朋友的家,起程返回位於城巿北端的自己的家,中途,聽到轟隆轟隆的聲音,接着是街上為數寥寥的陌生人的歡呼,煙花在我看不到的晚空上爆炸後又歸於寂滅。「新年快樂!」陌生人在互道:「新年快樂!」

不久後,我在地鐵的車廂內發現,可以接駁到我家區域的列車已然停駛。午夜時分。手機內的電池只剩下幾個巴仙。我用它來查找一輛可以回家的巴士,應用程式顯示,末班車將於十八分鐘後到達車站。但,車站在哪裏?我從來都是不辨方向的迷路者。我第一次到朋友的新居,實在,對於自己的新居,也並不熟悉。在自己出生和長大的城巿,我不止一次感到,像個隨處漂流的旅居者。我走出車廂,狂奔到車站的客戶服務中心,問那裏穿黃色制服的職員,那號碼的車站在哪裏?或許,服務員對於列車停駛後,滯留在車站裏的慌張乘客早已司空見慣,他迅速以鎮靜的聲線給我一條詳盡的路線:「窩打老道橋底,在出口的右方。」走出車站,黑暗中的世界,只有幾個路人,他們彷彿全都知道自己的方向,除了我。我嘗試向一個方向走,但那裏沒有橋,而且,路牌上的名字也不是「窩打老道」。我的心跳很快。在想像如果失去了末班巴士,將要流落在一個沒有我的單位的只有攝氏八度的街道上,會帶來怎樣的後果。我隨即安慰自己,即使末班巴士開走了,仍然有隨處可見的計程車,只要捂着心裏對於獨自乘坐計程車的陰影就可以。

那並不是第一次回不了家的經驗。上一次回不了家,是前年秋天的某夜,仍然帶着暑熱。傍晚,在網上看到山頭冒煙的照片,便從家裏乘車沙田,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從沙田至上水的交通即將陷於完全封閉,我還以為,可以把食物帶給留在大學裏的人,然後在當夜回家。當我到達沙田,所有交通工具已經停駛,也沒有回到我家的車子。許多人被迫留在車站裏,每個人都那麼慌亂,像一羣迷路的螞蟻。有些人打算一起叫車,可是除了私家車,沒有任何車子能進出那幾個區域。後來,我在一位住在附近的朋友的家過了一夜。但那一次,我心裏異常鎮靜。或許,是那一段日子,讓我徹底地明白,回家從來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如果那一夜,朋友沒有提出讓我在她家睡一夜的邀請,我也可以坐在車站某個角落,直至天色再次露出魚肚色,車子又回復行駛。

家在哪裏?我常常思考這個問題,而且以為,因為我具備了迷路的人的特質,所以,並不會找到回家的路。我只是憑着腦裏的導航系統,偵測到,家的所在位於地心深處。人必須通過墜落,才可以回家,但墜落的速度和所需時間則因人而異。大約在十年前,我就找不到路回家,而且開始下墜。失重的時候,我對自己說,這是回家的必經體驗。但墜落了太久,腳掌還是碰不到切實的地面。

人生中的第一次回不到家的經驗,是幼年時和家人到家樓下的公園玩耍,我到了草叢的深處,再次把頭探出來,家人全都不見了。我憑記憶摸索着回家的路,但,走廊裏每一道鐵閘口,都飄揚着沒見過的布塊。我終於忍不住在某個單位門前大哭,驚動了在裏面的陌生婦人,然後我告訴她,我和家人失散了。婦人親切地牽着我的手,帶我返回公園尋找家人。當我看到家人時,他們不約而同地把手環抱在胸前,漠然地看着我說:「公園這麼小,也看不到我們。」此後,我一直感到,再次回到的家,已被掉包,或,這個世界,自我從草叢裏出來之後,已被整個掉包。

或許,家就是一個,不斷被摔到地上去的物體。它不斷經歷碎裂。基於物質可以不斷分解,分解至肉眼無法辨別也會一直分解下去的特質,我不過是從一塊家的碎片,遷移到另一塊家的碎片之上。每一塊碎片都是家,但同時,每一塊碎片都不可能是原初完整的家。唯有在不同的碎片之間迷失而惶惑的時候,人能夠肯定,自己已置身在家之中。

隔周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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