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非常渴望回家。
我曾經以為這是源於,人對返家的慾望,與年齡的增長成正比,但我心裏知道,真正的原因其實是失去,失去不是結果,而是過程──眼前熟悉的事物一點一點地剝落,旁觀的人愛莫能助。
但,回家會遇上的第一個問題,並非家的消失,而是,家到底是什麼?要是家一直完好無缺,安於其中的人並不會感到它的存在,穩定就是失去存在重量的意思。只有,當家出現了缺口,人們才會感到恍如蝸牛的殼突然碎裂的痛苦。
我曾經希望,可以把居住的單位稱為家,可是隨着遷移的經驗不斷累積,每次我把一個新居又喚作「家」,也再次肯定,這是假借、比喻或象徵而不是現實,因為在這裏,居住是價高者得的商品而不是,人生而有之的權利。
我也曾經非常希望,可以定居在一段關係之中,可是關係繫於心,而心的本質是自由地流動。所有關係都在不斷變化,所有處於關係中的人都是流浪者,要是出現綑綁的意圖,就是把自己關在牢獄之中。
於是我想到語言,當文字還沒有寫下來,話還沒有說出來,意念在腦裏盤旋,口語和書面語交替出現,母語和外來語接駁成一句完整句子,零碎的,沒有語法和邏輯,我從沒有質疑它,以為那是一個內在的安全處所,而且可以在每一次,把字寫下來之前,像第一次那樣,從零開始安心地創造,在那裏建立自己的價值、生活經驗、情感記憶,以及每一次失語所帶來的空白。但語言的終端,必定通向外界,無論是對話還是呼喊。因為語言始自教育,教育機構和政策由政府而設立,於是語言就像歷史那樣脆弱,可以被篡改、刪除、化整為零。熟悉的語言,可能在某天被定性為一種不及格的方言,而被另一種更強勢的語言取代。
有人說,這才是返家之路的風光,最後求得的,不是想像之中的完整,而是殘缺的本貌,看着曾經密不可分的人面和事物一點一點地消逝,像身在列車裏看着不斷退後的景物離自己遠去。
因為回家是一條艱辛的上坡道,爬到頂峰的時候才會發現家在那裏──那個一無所有的地方,當人們能安於這種空無,他們就看見了家。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