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部分的情況下,一個人出生時,赤條條地,在醫院裏,一個人離世時,什麼也無法帶走地,在醫院裏。
當我陪伴K,在某所公立醫院裏候診,在擠得滿滿的都是人的候診大堂,巨大的屏幕宣示着,候診時間大約是,七小時。「我記得年幼時,來過這裏。」我對K說。「那時候你常常在深夜發燒,然後,我揹着你,跳上一輛的士,來到這個急症室。」愈久遠的事情,K的記憶便愈深刻。我沒有直說,記心太好的人,總是容易生病,因為記憶是一個太沉重的包袱,會壓垮身上最脆弱的部分。
時間也會壓垮所有人和事物的形狀,使之更易成另一種迥然不同的物質,例如,現在的醫院再也不是我兒時所想的冒險旅途的其中一站,而是一家運作失調的工廠,病人是生產線上滿溢的貨物,醫護人員是不斷加班以致疲勞過度的員工。也有可能,身體才是一家不斷落後於時間的工廠,內裏有日漸損毀而無法更換的零件,而每個細胞都是誠實而且擁有獨立意志的員工,因應不同狀況而選擇罷工。
是K的經歷讓我明白這一點。她已經在這家公立工廠待了數十年,早已是識途老馬,卻無法避免出現老貓燒鬚的時刻,因為,病人在醫院,終究只是一件被動的貨物。那天晚上,她致電告訴我,差點暈倒在家門前。那時,她剛從醫院回家。醫院給她抽血做檢查。一直貧血,而且造血功能有障礙的K,在那天被抽了七個針筒的血。「多年以來,做任何檢查,都只會抽一筒至兩筒。」她說。幾周前,醫院才要求她立即入院輸血。抽血後,她因為失血太多,眩暈和失眠持續了許多天。
我致電醫院,想要了解醫生和護士當天的決定,也想要告訴他們,K的狀況不宜抽血太多。但,一如我們所料,工廠裏負荷過度的員工,其實早已成了生產線上的一枚部件。負責回覆查詢的護士,只是告訴我,他們無法找到下決定要抽七筒血的醫生,也無法代我告知醫生,K的失血狀況。她只是一再說服我,K的不適,根本跟抽血無關。那時,我握着手機,心裏想着的是,如何撼動一個早已被瘋狂的制度模塑成鋼鐵一般強硬而冰冷的部件。我說:「在疫情之下,醫護人員想必工作過勞,但,每個病人都只有一副身體,和一條命,可以將心比己嗎?」她只是回答:「還有什麼可以幫到你嗎?」我憤怒得無法說話,只覺電話的另一端是一個極其冷靜的瘋子,而我,是一個瀕臨崩潰的瘋子。我很想對她說:「但願某天,你家長輩也遇到跟K相同的醫護人員,那時候,你就會明白病人家屬的感受。」我很清楚,這並不是詛咒,而是以失控的姿態撞擊部件,期望發現那裏還有深藏的人性。但,我終於還是什麼都不說,只是斷掉了電話。
「只有一種情況,他們會追查和認真地解答,那就是,如果我因此而死掉,成為了一個在他們眼中具有意義的數字。」K說。
那不是制度化和人性化之間的角力,而是,生與死之間的掙扎。把自己活成一件機械,在一個工廠化的社會裏,去除被視為多餘的感受和思索,想必是比較容易,因為生存是海,海裏常有不明的湧浪,而在有生之年,提早死去,在活人的軀殼裏,行屍走肉,為何不是一種幸福呢,畢竟只有死亡裏才能找到絕對的安全和穩定,因為死去了的不會再死,包括,靈魂的死。而在一個工廠化的環境,像一個人那樣活着,以肉血和神經迎擊剛硬的部件,只會帶來痛苦,那是擁有生命的代價。然而,即使在靈魂的層面,在雖生猶死和艱難地活着之間,本來就是無可選擇的事。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