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獸的面目改變了。
以往的許多年,獸在農曆新年,會像春霧一般冒出來。大部分的人都能感應獸的存在,可是人們並不談論牠。有些人不敢開罪牠,於是假裝高興地迎接牠;有些人趕赴外地躲避牠;另一些人,則硬着頭皮跟牠相聚,等待牠離去。
K像疼愛流浪的貓狗那樣,一直愛護年獸。每年,年獸到訪之前,她都會把屋子內外洗刷一番,到菜巿場買肥大的白蘿蔔,去皮刨絲做蘿蔔糕,又買粘米粉做年糕,用麵粉做油角,再買雞、牛、海鮮和蔬菜下鍋,迎接年獸。年獸並不吃飯,但我們得在牠的注視下露出笑意地吃飯。說出各種祝福,小心選擇吉祥的用語,討好年獸的耳朵。
實在,年獸並不兇猛,只是有點無禮,令人有點措手不及。牠的出現,令人們必得回到家裏去,和家人圍坐在飯桌前一起吃飯。年獸可以容忍每個人都盯着發亮的電視熒幕而沒有交談,但嚴禁人們坦露不滿而爭吵。年獸擁護傳統家庭價值和形式,鼓勵團聚,甚至容許親屬之間互相提問隱私。只要年獸在場,人們便會把厭煩壓下。我並不害怕年獸,只是牠充滿初春的氣息,乍暖還寒,時而陰冷,潮濕,使我非常疲憊。
年獸是由K帶進家裏的,我無可選擇地必須和牠共處。習慣會帶來依賴。我並不是全然不喜歡年獸。起碼,K因為年獸的慫恿而給我們帶着祝福的紅包,也會做一桌子精緻美味的菜餚。當我茹素之後,K總是會在白切雞、蒸海蝦、慢煮三文魚和紅蘿蔔燘牛腩之外,為我準備薑葱枝竹粉絲窩、炒青菜,和一個紅菜頭素蘿蔔糕。K的一生,把許多精神和體力,耗在準備美食之上。她從沒有告訴我,食物是否能緩解人和人之間的心結。為了成為K的相反,我從不曾喜歡下廚,或許,也沒法真正熱中地去吃自己所做的食物,我在迴避經過K的脾胃道路,而進入她的思緒之中。而我從沒有想過,年獸會漸漸疲乏,終於跟我漸行漸遠。我曾經以為,年獸就是像太陽一般的存在,是不滅的。年獸最後到訪我們家那年,K的身體已非常虛弱,舉灶維艱,無法做出一桌子佳餚,我們提出外賣的建議,但年獸和她都沒有答允。她只是以有限的體力,勉強為我們煎了年糕,煮了一窩紅棗花生粥。我們貪婪地吃,直至胃部漸漸鼓脹。
那年,K給我的紅包,仍然被我收藏在抽屜裏。每年,我都會在收到新的紅包後,才花掉舊紅包裏的鈔票。由於不會再有來自K的新紅包,那年的紅包成為了我的珍藏品。紅包停留在時鐘的某個刻度裏。
時間會消逝,食物會被消化,鈔票會流轉,身體會瓦解,生命會歸於寂滅,世界或許也會終結,所有人和事物都會消失。
我竟然懷念年獸。以往,牠總是牽着K,或被K牽着。我希望牠會重新出現,把我帶進像初春那樣,潮濕微寒,非常無聊的某個家。重要的其實不是家本身,而是在那裏,我能重新經歷K。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