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S問:「心眼關閉了,是一種怎樣的狀況?」
我可以感到,答案在身體內各處亂竄,但那就像一堆碎片,我無法把它們悉數抓緊而串連成可以說出的語言。
心眼在哪裏?如果眼睛只是一個隱喻,看見指的是,透徹地看到事物的本質、人們行事的底蘊,以及真心或私心,那麼,心眼就在雙目之間,俗稱「第三眼」的所在,七個脈輪中的眉輪。
「在我們的意識中總隱藏着許多魔鬼與怪物。其中有不少的魔鬼就是我們的教授與老師。」坎伯在《神話的智慧》中這樣說明,覺知與控制呼吸以澄明意識的重要。
我想起那一輛巨大的貨車是如何反覆在我身上輾過,而我任由它這樣做。事情的源起,是那人每天都致電給我,最初,我們確實在交談,但後來,在我每次想要開口說話時,他都斬釘截鐵地打斷我,源源不絕地說下去。那些話像許多小蛇,從電話的聽筒鑽進我的耳孔再爬進腦袋,許多次,即使腦門發痛,我仍然不願放下聽筒,或許,並非為了聽從他的指示,而是順從我自己所訂下的善待別人的基本守則──相信傾聽就像愛。只有一次,在打坐的時候,所有傷害的情境,突然進入腦海裏,痛苦和恨意持續了好幾天之後,我又忘記了。關閉的心眼,阻止我去碰觸另一個真相──愛就像生命,始於血肉模糊的撕裂,也終將,歸於塵土和寂滅。
我並非自那輛巨大的貨車之上,開始聆聽。早在青春期開始之前,我快要脫離孩提時期,母親便時常對我訴說,藏在她的肚腹裏許多的話,包括她在熱帶橡膠園的童年時光、文革時期的鄉間生活、在工廠裏和其他女工的共處點滴、屋子裏的鬼魂如何在她加班後深夜回到家裏時干擾她……時常,相同的片段會一再被複述,我不必回答,只要留意她的狀況,在她必須繼續抒述時,強忍自己打呵欠上洗手間的需要,以專注的眼神和呼吸讓她知道,她正在被深深地關注。
然而,當別人問及關於我的事情,當我要述說的我,並非虛構的第一人稱,而是,剝去了文字的遮蔽,在人和人面對面的交流之中所呈現的我,往往,我便會陷於慌亂,急速轉移話題,讓「我」消失在對話之中。一個人的「我」是不是經過反覆重述,才會逐漸組成而且愈來愈堅實,相反,無法以言語拼湊的「我」會不會,從來都是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當S問:「心眼關閉了,是一種怎樣的狀況?」我戰戰兢兢地把耳朵轉向自己,等待很久,才聽到持續的,雜亂無章的尖叫。也是在那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原來並不真正懂得聆聽的技藝,因為,一個從來無法解讀自己和自己的對話的人,同時也無法穿透別人言語的表層,解開話裏的密碼,聽到藏在話中有話之間的心跳。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