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反面,是恐懼。奧修這樣說過。
愛不能移山填海,也沒法使人從死裏復活。愛甚至無法使親密的人免於互相傷害,當然也沒法讓久病的人從牀上站起來。
K躺在醫院的牀上,卡在她喉嚨間的痰愈來愈多,被儀器抽掉後不久,又再積聚,窒礙了她的呼吸和睡眠。生存就是由無數個暢順得令人渾然不覺的呼吸連貫而成。從醫院到我家的巴士,車窗外會依次出現商場和老舊的建築物,駛上天橋後不久,便是山峰、大片的樹木,還有一個廣濶的海。它們全都比脆弱的肉身來得堅固而歷久不衰。肉身瓦解的過程,往往比死亡緩慢而且冗長。
不太久之前,K的睡眠時間增加了,常常都感到疲累。我對她說,累了就多休息。我們沒有人說穿,休息已無法為那副身軀注進足夠的能量。某天她告訴我,沒有力氣下樓和買菜。我對她說,身體充滿了意想不到的可能性和自癒力。我忘了在哪一天,她聽不清楚我們說話。我沒法忘記那一天,她因為失去了過多體溫,被送進醫院,皮膚很冷。
在牀上,她本來枯瘦的手,被針插着,注進點滴,膨脹了,乍看像一種胖,但充斥在皮膚下的是疼痛。我感到許多黑色的洞,像陷阱那樣滿佈在她四周,我卻不知如何拉住她,因為任何牽扯都可能造成痛苦。
「不要拉着我。」她早就對我們說過,如果肉身在某天衰敗,她要盡量舒適地離開,不要全身插滿喉管地拖拉着這世界。我答應過和她一起走到最後,不做任何入侵性的治療。可是當醫生要我們決定,究竟要承受吞嚥困難的風險,還是安裝餵食喉管的不適,我還是猶豫,因為每個選擇都有不同程度的痛苦。(我也進入了死的過程,而世界瓦解的過程非常漫長,先是親近之人的肉身一個接着一個消亡,最後是自己的身子慢慢朽壞)究竟愛的實踐,是堅強地看着所愛之人被病苦折磨,還是讓她被各種藥物、喉管、檢查和救援措施狠狠踐踏,以緩和兇猛的病徵?彷彿全都是等價交換。「很抱歉我無法為你爭取到一個能獲利的交易。」不在醫院的時候,我把帶着歉意的祝福送傳到她心裏。
多年前,罹患貓腹膜炎的灰灰,到了最後階段,全身發黃,肚子被腹水撐得脹脹的,獸醫建議我們盡快讓牠安樂死。但我們選擇了,讓牠自然地離開。事情過去了以後,我卻懷疑那是一個錯的決定。我唯一肯定的是,要是當時我們作出了相反的選擇,也會一直感到那決定不是對的。在K已無力回答我任何問題的時候,我閉上眼睛在心裏問她,我已經像她那樣,迴避親密,在必要時把別人推開,為何還是無法避免愛帶來的痛楚、疚愧、自責和懊悔?
我記得,灰灰去世的那天,我和L把牠帶到動物診所(那時候我們不知道應該讓動物在家離世)。我哭得撕心裂肺,L卻專注地盯着診所內的電視,以分散死亡帶來的沉重和哀傷。那時我仍未發現,他正在保留最後一絲冷靜,面對貓的生命消逝。當灰灰躺在病牀上嚥下最後一口氣,他把手放在貓背上像平時那樣安慰牠,或,牠剛離開肉身的失措的靈魂。獸醫把失去生命的貓身帶走之前,他仍記得取回頸帶作為紀念。
K在醫院,我傳短訊問L,那時候,他為何並不懼怕灰灰的屍身。「多年前,父親離去時,我很害怕,到了灰灰要走,我不再對死亡恐懼了。」他回覆。
愛的反面是恐懼,但恐懼的反面是什麼?唯一能肯定的是,我還要走很遠很遠的路,才能到達那反面。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