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最嚴重的時候,人們在家工作,減少外出,我從家裏的窗子看出去,逐一想起所有喜歡的店子,而且擔憂那會像城巿裏許多人和事物那樣陸續消失。
當人們逐漸適應了和疾病共存之後,街道上的人和車子又像從前那麼擠擁。X書店仍然在相同的位置,只是,更改了營業時間。我走進去,查詢一本之前所訂的書。店員瞥了我一眼,以一種不耐煩的表情告訴我,由於資料太多,她不想查找。而且,店裏並沒有那本書。
離開那書店的時候,我清晰地感到卡在心臟和胃部之間,有些什麼,尖削的、堅硬的,同時黏膩又酸冷。這是強烈情感裏,負面的東西。
當我發現,自己對X書店懷着近乎不合理而且不理性的情感時,有一點驚訝,但更多的是絕望。那是我少年時期,讓我初次接觸文學作品的書店。那時我獨自到城巿中心的區域,爬上一道狹窄而灰暗的樓梯,推開門,發現一個新世界的所在。不久後,那就成了生活裏一條經常重複的路線,橫越過生命裏不同的階段,烙成了一道愈來愈深刻的掌紋。我熟悉店內每一類書的擺放位置,也知道台版書和港版書的恆常折扣,甚至可以估計某類書他們會或不會進貨,就像舌頭習慣了每一顆牙齒的位置和缺陷。
只要是濃稠的情感,便會摻雜了各種正面和負面的東西,輕易牽動五臟六腑,貪嗔癡怨怒恨。那就像一個人,不自覺地重複掉進的陷阱。一個怎樣的人,就會擁有怎樣的情感和關係,以及,一系列相關的陷阱,那都是自他的身心所延伸出來的。
我的失望源於,那並非我預期之中的消費經驗,或,更準確地說,因為我從資本主義的消費模式中走出來,就來到了充滿各種體驗,甚至危險的真實世界。為了抵抗財團和大型連鎖店對巿場的壟斷,人們常常說,支持社區裏艱苦經營的小店,是為了店家的人性化經營方針,或,賣方和買方的人性化互動、情感交流,甚至情感記憶。只是,幾乎沒有人提及過,但凡是關乎人性,就不免帶着人性裏的陰暗和弱點,如果那涉及感情,就可能會有反目的一天。資本主義的抬頭,原本就是免卻了人和人之間過於密切的接觸所帶來的悸動和煩惱,單一化和麻木,有時也會讓人感到安定而免受傷害。如果一個人堅決要從資本主義世界出走,就必須有直面人性裏赤裸和真實一面的決心和勇氣。因為真實和人性化的世界,並不是烏托邦,而是烏托邦的相反,那可能不會有集團式連鎖店的幽暗,卻有人性的崩壞在其中。
我問自己,如果要透過消費模式創造一個理想的社會環境,那麼,是否有接受一個理想社會的準備?理想的社會,就是由許多不理想的部分組成。
我只是想到在一本書上讀到的小故事,一個人走在街上,不慎掉進了陷阱。第一次,他埋怨自己的壞運氣;第二次,他假裝沒看到陷阱,又掉進去;第三次,他再掉進陷阱,而且知道這是自己的習氣作祟;第四次,他繞過了那陷阱。第五次,他走到另一條街。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