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紀帶着我們,拿着鎖匙,打開了一扇門,又打開了一扇門,再打開另一扇門。最初,我對那些門抱持期待,但隨着打開和關上的門愈來愈多,心裏便釋放出愈來愈多的幽暗。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不斷進入和離開不同的房子,會把人不斷削弱,最後不得不曝露出核心的濕和冷。
經紀把門打開,我們便走到房子的各個角落探看。那個我最重視的部分,在大部分的房子裏,始終沒有得到合理的尊重和對待,水垢聚在鏡面、霉垢長滿在磚間的縫隙。紫紅、粉紅或黃色的磁磚,本來就顯髒,或,這些都是令人聯想到肉身和穢物的顏色,為什麼要用在那裏?我心裏滿佈的疑問,從沒有宣之於口。或許,在意洗手間的人本來就少之又少,而願意討論洗手間的人,則絕無僅有。人們心裏到底是如何看待洗手間,他們以為那是短暫停留之處,還是,那空間意味着忍受和解放,以致成了一種禁忌?
在找房子的過程裏,目睹過太多灰心喪氣的洗手間。回到家裏,打開電腦,我點開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浴室》的音樂影像,不是為了曲子、歌詞,或男女歌手,而僅僅只是為了,那個作為重要背景的浴室。在搭建出來的寛濶的浴室,看不到座廁(隱去了現實中的污穢之處,或許便能讓人陷入某種想像之中,正如,那裏被喚作「浴室」而非「廁所」),只有掛毛巾的木架、洗面盆、鏡子、淋浴間和浴缸。那裏陰涼和舒適,讓人可以休養生息。那是現實的相反。
洗手間其實是一所房子的背面,就像是一個人深藏着的陰暗面。背面和陰暗面,為房子定了調。無論房子的面積、牆壁、窗外景觀或設備如何美觀周全,如果那裏附設着一個殘舊破敗的洗手間,霉氣還是會從那裏發散出來,形成一種低壓的氣氛。
或許,那個遍地是污水、牆身結着蜘蛛網,空氣中飄滿刺鼻氣味的小學校園洗手間,仍蜷伏在我的潛意識裏,以致,每次我到訪一個新的洗手間,眼前所見總是那段每到小息,都要在洗手間的其中一格,躲避外面的惡意的日子。我太熟悉那個可怕的洗手間,愈是想要忘記它,它的影子便愈發鮮明。
我無法帶走這個家裏的洗手間。對我來說,真正重要的,並不是洗手間裏水泥灰色的磁磚所散發的潔淨感,而是,他和我之間的一場爭吵。
正式遷到這個居所之前,我僱人做了一次簡單的裝修,主要拆除那個引致牆壁滲水的浴缸成沐浴處,又換上新的座廁和洗手盆。或許是經驗不足,也有可能是我急着遷進新居,並沒有考慮牆身那些新的和舊的磁磚如何融合和配搭。他知道我的裝修設計後,要求我請裝修師傅延後動工,給他一周時間繪畫設計圖則。「你知道現時的設計有多醜嗎?你不能住在一個有着醜陋古怪的洗手間的房子裏,否則,你住多久就會不快樂多久。」他的語氣強硬而沒有迴轉的餘地。
我感到生氣而為難。表面上是因為不知如何向只給我一周工作檔期的裝修師傅提出延遲動工的要求,而深層的原因是,他竟然在我為了便利而放棄善待自己的時候,無論如何也不放過我,洞穿了我對洗手間的要求,而且要我照顧自己的需要。在來來回回的爭論之間,我忍不住大哭,獨居的生活,體貼自己的需求,比忘掉和否定自己難上百倍。
我帶不走任何一個外在的洗手間,正如,我早已遷出了他的影子,在沒有他的世界流浪和冒險。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