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搬弄水。把水從虛的那個世界,移動到具體的這個世界。那就像是把水裏的倒影,在現實裏以另一種媒介還原一樣。先要在那邊的水裏感受那倒影,然後在這裏的紙上再造出倒影的本體。
當我在寫一個篇幅很長的小說的途中,偶爾在想我到底在做甚麼時,我最切實的感覺就是,不斷在徒手搬水。
水的形態會改變,有時,人要把自己變成固定的邊界,才能把水捏出不同的形狀。
水在身體很深的部分,寫小說則是要把水源掏出,再挪動。從表面上看來,只是坐着在寫一些字,但那其實是從內部以精神力量在搬運沉甸甸的影子。
身體是一個入口,鍛鍊看不見的精神肌肉。每天早上,我把瑜伽墊鋪在地上,面朝窗外的晨光而坐,閉目打坐,之後,再進行約一小時的拜日式練習。
流動的瑜伽也像小說,有起始和終結、有完整的結構、注重呼吸的節奏,而每個動作都是意象。如果瑜伽的式子相等於小說的情節,則在乎左右均稱和平衡。練習瑜伽的時候,不斷尋找自己的極限,以及衝破極限,再一點點地擴張的勇氣。
影片裏的瑜伽導師D,也是舞者,在劇場裏工作,她要我們做山式時,想像土地的能量從地板源源不絕地經過腳掌傳送到身體各部分;在式子裏停留時,她要我們閉上眼睛,專注聆聽自己的呼吸,像海浪的聲音,來回蕩漾於耳鼻喉之間。
拜日式所演出的則是從生至死,再由死至生的過程。她要我們重新想起,自己是水的狀態(人體內超過七成是水分,但人往往更喜歡待在身體是固狀的幻象裏,藉以得到更多的安全感),讓自己在式子裏不斷流溢,讓細胞體驗自由。
在一連串激烈的式子之後,她要我們在嬰兒式裏小休。「小睡一下。」她說。只是十秒的小休,我卻理解是小死。
在每個循環都有一點變化的拜日式裏,我漸漸感到氣虛力竭,可是每次快要耗盡身體的能源時,不知在哪裏又長出了更多力氣。另一位瑜伽導師E曾說過,跟身體討價還價的方式有時候是,當你需要更多力量時,先付出力量,身體就會回報更大的力量。
跟小說裏的人物溝通的方法則是,先讓自己的內在非常安靜,像打坐時那樣跋涉到寂靜之境,才會聽到人物發出的音頻。他們的聲音,有時像洶湧的瀑布那樣,而我只有一雙手,眼看着滿溢的水不斷從指縫間消失,我請求他們慢一點,讓我把水轉化成字,搬到紙上。然而水的特質就是不斷變換形態,而消逝也是其中一種常見的情況。有時他們沉默良久,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不知從何說起,那時我很清楚要保持信心,就像知道水一直在地下流動,就像血在身體內不斷傳送。